荥阳最近十分“繁荣”。
首先是太傅幕府的搬迁,令本地涌来了大几十名领有幕职的士人。
他们有家人,有仆婢,并带着少量部曲宾客。
幕府僚佐之外,还有大量低级吏员,以及受他们驱使的、轮番征发值役的帮闲。
光这一项,林林总总就六七千人了。
这还没完,一些商徒跟着幕府搬来搬去做买卖,这又不少人。
还有工匠、乐人……
可以说,幕府搬到哪里,哪里就十分繁荣——如果他们每次消费都给钱的话。
消费只是促进经济繁荣的一个手段。除此之外,还有投资。
在过去半年内,幕府主导的投资项目主要有三大类。
其一是修缮驿道。
其二是维护荥阳、陈留、河南三郡的陂池及灌溉渠网。
其三是疏浚、拓宽河道,以利漕运。
公允地说,幕府还是干了点人事的。但诡异的是,这些人事多集中于过去几个月内,以前不是没有,但真的很少。
究其原因,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太傅想改善形象,让人少骂两句。
最后一件给荥阳带来“繁荣”的事情就是河北流民的大举南下了。
这有好有坏。
好的一方面在于地太多,人不够。流民的南下,可以大量耕作撂荒土地,多产粮食。
坏的方面在于土客之争,治安恶化。
这种情形在荆州、豫州已经有苗头了。
荆州北部的南阳、襄阳一带,关中流民数量极多,且每年都在持续流入——走武关方向入南阳。
流民聚集成坞,少的数百家,多的千余家、数千家。且因为人在异乡,非常抱团,一方有难,四方赴援,当地土著对其较为敌视,矛盾不少——朝廷谓之“居民”、“流民”之争。
豫州一带主要是王弥之乱所带来的后续影响。
王弥巅峰时兵众十余万,最终到达洛阳城下的不过七万余人罢了。剩下的七八万人里面,有的被官军剿灭,有的则散落地方,聚集自保,伐木建寨,耕作田地。
他们耕作的田,很显然名义上都属于世家大族、坞堡帅,甚至还侵占了大量自耕农的土地,并将其裹挟入伙,成为定居“流民”。
这同样是一种“居民”、“流民”之争,在豫州诸郡并不鲜见,矛盾也不少。
总之,现在荥阳乱糟糟的,人头杂乱,官民不堪其扰。
各种犄角旮旯里,坞堡一座接一座立起。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李矩、郭诵这对舅甥建立的堡壁,一开始只有平阳来的数百家,吸纳河北流民后,渐至千余家。
这一日,司马越在幕府内召见了李矩,多番抚慰。
李矩很激动。
权倾朝野的太傅对他赞誉有加,天可怜见,十几年来第一次有这么大的官看重他。
司马越也很满意。
他现在对州郡兵乃至禁军都没什么信心了,觉得他们战斗力太差。于是把目光放到乞活军、坞堡帅、流民帅、世家部曲身上,多方延揽,意欲收为己用。
幕僚们提供了一份名单,李矩就是其中之一。
一番交谈下来,他发现李矩果然忠心耿耿,不由得感慨万分:司马氏享国数十年,终究还是有忠臣的。
舒爽之下,赏赐颇多,并留李矩在府中用饭。
席间谈笑之声不断,直到一封捷报传来……
主簿郭象游玩聚会去了,因此今日乃另一位主簿卞敦当直。他不是傻子,实在不想在太傅高兴的时候触霉头,但没办法,谁让太傅叮嘱过,河北战事的消息要第一时间通禀呢?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果然,不出他的预料,太傅在听闻野马冈之战的结果后,脸色一下子变了。
李矩有些疑惑。
传闻邵勋乃太傅爱将,每次相召,必出师以从。此番刘汉七将寇河北,裴豫州丢下大军逃走,王车骑屯于东燕,按兵不动,唯邵勋深入河北,大破贼人,一举收复名城。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难道不是为太傅增色吗?
怎么太傅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好在司马越知道席间有客,暗暗平抑住翻腾的心绪后,强笑道:“邵——太——全忠果然有本事,不负吾之厚望。先前在汲郡破王桑、刘灵,便已初露峥嵘。此番再败石勒,河北无忧矣。好事,大好事啊!”
卞敦凑趣笑了一声。
李矩则十分神往:“鲁阳侯不待援军齐至,便锐意北上,数破敌军。如此豪情,真乃大丈夫也,恨不能相见。”
卞敦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对李矩使眼色,十分纠结。
司马越脸上的笑容快维持不住了,同时感到一阵阵头晕。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只不过这几年愈发严重,有时候甚至影响到了他的判断力——就好像头脑“窒息”了一样。
在这间歇性的大脑窒息中,邵勋这个名字几乎成了一個符号,对他的病症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野马冈之战,呵呵,野马冈之战,你为什么不败呢?
“太傅。”李矩还在兴头上,继续说道:“鲁阳侯这一仗赢得干脆利落,大振河北军民士气,便如当年苟道将迭破公师藩、汲桑一般,神勇盖世。太傅得鲁阳侯,幸矣。”
卞敦差点扶额哀叹。
李矩你搞不清楚情况,就少说两句行不行?
一下子提了苟晞、邵勋两个名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俩可都是太傅曾经十分信重,逢人就夸勇武盖世、韬略满腹,后来又都闹翻了的“爱将”啊。
虽然卞敦也不太清楚为何太傅总和有本事的人闹翻,但闹翻已是事实,你还这么夸,真是想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