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乐毕,参舞健儿在康王率领下向高台方向行礼,得圣人嘉奖,退下后,深目黑肤的驯兽官驱着百兽到来。
象、狮、虎、豹、犀,众多猛兽列队,驯服地向着高台趴俯在地,再分列左右,演武随之正式开始。六军逐一自朱雀台前过,展现各自军威,随后变列,又化军阵,步列与骑列交替进退,三挑五变,最后,各复其位,齐齐再次向着皇帝与公主参拜。
皇帝召来宰相、各尚书,令对各军今日的表现加以点评。有说整坚,有说敢锐,有说令行禁止,军容威武。
皇帝看去心情很是愉悦,频频点头,最后下令,为贺公主归朝,也为奖励今日讲武将士的精彩表现,将士今夜就地,于营房受犒,共同参与庆元殿夜宴。
数万将士发出山呼海涌般的万岁、千岁声,高台下方左右的廷臣与命妇们各自如仪下拜。
在万人的注目当中,皇帝在公主的搀扶下,于御座起身,步下朱雀台,预备登辇离去。
整个过程,韩克让便率着以裴萧元为首的近卫,紧紧从随在皇帝与公主的左右,忽然,他看到公主在登车前,竟好似特意停了一停,本不知她意欲何为,望去,见她竟转过面,含笑望来,向他单独点了点头,如同致意,这才登车,随皇帝离去。
韩克让一时定住,等到公主乘舆去了,方反应过来,望向左右,见附近的范希明等人皆都入目,心下未免暗暗多出几分受宠若惊之感。又想到自己之前误会,险些开罪公主,忍不住暗自迁怒,转头望向身畔那个此刻面色如水也不知在想甚的下属,抬手向着他,隔空狠狠点了几下,这才匆匆上马跟了上去。
当夜,六军于营房宰牛烹羊受犒。苍山行宫,庆元殿内,皇帝设宴,款待僚臣以及众多此次随驾而来的藩王、使节。
毫无疑问,新归朝的公主,成为了苍山万人当中最受瞩目的人物。今夜,她果然也如许多年轻儿郎盼望的那样,现身夜宴,坐在了皇帝的身侧。
和白天的样子相比,公主今夜看去,又略有些不同。她仍发绾高髻,佩戴宝冠,但这一只饰在她乌黑云鬓上的宝冠,却不似白天那样庄隆而沉重。它是巧匠用金丝盘结而成的金鸾冠,华丽之余,不失灵动,两串珠玉步摇,自金鸾双翼的翅尖悬垂而下,落在公主的两鬓之侧,在她行进之时,轻轻震颤。公主的额间是一朵金缕翠钿,一双凤眉,用波斯青黛长描。在翠钿与青眉的灼灼映托之下,粉庞上,那一双乌漆似的明眸非但没有被夺去光彩,反而愈发攫人眼目,若含光蕴华,顾盼生辉。今夜公主着杏金襦,束一笼饰散窠纹的孔雀蓝裙,披淡紫纱帔,长长的裙幅连同帔子,如流云,又如凤尾,轻软曳地。
随着公主在两列云母纨扇的仪从下,到来、升座,这一座高大而深旷的宴殿,仿佛也在刹那间,因她行动时头上和身上金珠、玉珞的灿闪,而映染上一层淡淡的霞光似的晕辉。
参与夜宴的众人心知肚明,此位公主才是今夜这一场夜宴的主角。
她乘玉辂、击金鼓,种种待遇,无不僭制。但皇帝显然根本不在意这些,也不会听臣下劝谏。他对他这分离多年新近才终于归来的公主的宠爱,可谓是随心所欲,完全不受任何规制的束缚。
夜宴开始,参拜过后,座中的一些清显老臣,以太子太傅为首,不约而同,几乎全都垂头敛目,沉默不言,以此方式来表达他们对皇帝公然僭制的暗自不满。
但皇帝的心情,显然丝毫也未受到这些木雕老臣所表现出来的抗拒的影响。他笑容满面,神采奕奕,命乐工奏散乐,俳优于殿中空地上演百戏,吞剑、戏绳、透梯、缘杆。又有龟兹舞人登场献舞。
那些老臣的沉默反抗,在今晚这场夜宴之中,注定只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怨艾了。在随之而来的更多的向着公主示好的声浪面前,如滴水入海,完全掀不起半点的浪。
夜宴开始不久,先是太子亲自出位,向公主赠了一套以金银丝线和百色羽毛织就的斑斓仪衣,并一只宝匣,打开,内中是十二茎紫芝,交错玲珑,有如龙凤。
太子称,这是不久前他在东宫发现的地生灵物,当时不明所以,只小心采撷,贮入宝盒。今日公主阿妹归来,他方顿悟,此必是上天给予他的吉兆,兄妹血亲,情深如海,故不敢藏宝,今夜趁时赠与公主。
又说,陛下多年以来日夜思念公主,以致入疾,自己空有孝心,却无法为陛下分忧,昼夜不宁,如今公主终于归来,往后承欢于陛下膝前,叫陛下龙心顺遂,则自己再无所求。
说到动情之处,太子跪拜皇帝,低头洒泪。
满殿一时静悄。皇帝凝视太子,良久,缓缓点了点头,命他起身。早有仪官将太子赠公主的仪衣与宝匣献上。絮雨收下,亲自起身下座,含笑将太子搀扶而起,礼谢。
一时间,满殿都是对太子孝心的赞叹之声,就连皇帝看着太子的目光,仿佛也变得柔慈了几分。
康王暗妒,怎甘落后,立刻跟着出位,敬赠公主阿姐一顶珠花玉凤金冠,一件拂尘宝衣,一面百宝菱花奁镜。
就在今早,当他认出玉辂车送来的公主竟然就是曲江宴沉船上的那个宫廷小画师,震骇莫名,更是懊悔万分。随后献舞,心神不宁,几次踏错节拍。原本想凭着领这一场破阵舞,在皇帝面前展现威姿,以便在苍山行的的开端便压过太子风头,没想到险些出丑。
白天阅武结束后,他立刻悄悄和外祖冯贞平等人密会,紧急商议如何弥补。唯一庆幸,便是除了那一场意外,他并未得罪过这位公主阿姐。在他出生的时候,她已流离在外。比起自己这个对她毫无敌意的阿弟,她更有理由厌恶的,似乎是太子李懋。
明白这个道理,加上他面皮毒辣,知拿得起放得下的道理,事已出,也只能尽力弥补,故白天当场派人紧急赶回长安准备珍稀仪物,终于在此刻,如期献上。
他金冠玉带,一身华服,神色热切,仿佛什么事都没有,满口阿姐阿姐,唤个不停,看去实是讨人喜欢。
絮雨也含笑收下。又因他是幼弟,也算初次见面,回赠一只饰玉扣的香草袋。康王毕恭毕敬,双手接过,珍重地当场别在腰间,又再三致谢,这才归位。
太子和皇子过后,是包括新安王李诲在内的一干皇族子弟来拜见公主,敬献各自仪物。
李诲应当还是没从这个新发现里醒神,唤絮雨为姑姑时,看去欣喜无比,但又带着几分拘谨,不像旁人那样,全是奉承讨好之意。
絮雨对这个堂侄,也是暗多几分偏爱的,回赠见面礼时,特意给了一面她亲手绘写图纹的团罗扇。
李诲赶忙欢喜地双手接过。下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张望此刻正侍立在殿中一道大柱旁的一排金吾执戟,一眼便见师傅也在其中。
师傅今夜兜鍪着身,腰悬礼刀,看去威风凛凛,然而不知为何,大约是御前执勤的缘故,他看去却全然超脱于外,双目平视前方,静静立在一排金吾卫士的后面,毫不显眼。
御前如此热闹,他却好似和这一切全无干系。若非刻意寻找,险些看不到他的身影。
李诲知师傅和公主姑姑的关系很好,只能暂时忍下想和他分享喜悦的念头,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接着,此次也随圣人到来的崔道嗣,不顾那些清显同僚的侧目,打头当场献诗,庆贺公主归来。
皇帝听完,当场嘉奖,命赐进德冠一顶,玉带一条。
这在圣人一朝,可算是破天荒了。第一回,有人竟因献诗而得如此殊荣。
须知,圣人原本最是厌恶这些显然流于浮泛奉承的所谓应制诗文,曾批一无用处。今日非但不怪,反而厚赏?
继崔道嗣之后,礼部侍郎、秘书监、中书舍人、国子博士等等,这些平日素以文才见长的堂官见状,纷纷也争相献诗,个个口吐华章,翻着花样地赞颂公主仙姿佚貌,内德动天,简直就是瑶池天女下凡,能给圣朝带来祥宁。
皇帝喜悦不已,各也赏赐,叫人再当场记录下来。
听着这些一首比一首肉麻的颂诗,絮雨渐觉耳热,忍不住侧目望向皇帝,觉他有些过了。然而她的皇帝阿耶却好似浑然不觉,不但如此,意犹未尽,竟又命现场参宴的有品百官,不论文武,当场若是作不出来,宽限一夜,回去之后再作,明日全部献诗,他要从中择优,刻印成书,以传民间。
众官面面相觑,很快,纷纷应是,表示回去一定秉烛夜思,明日交诗。又称颂,圣人爱女之心,感天动地。
皇帝面露怡然之色,显然很是受用。
若非夜宴里有几百双眼在盯着,絮雨几乎就要掩面了。
作完了诗,接着,众官又开始献祥瑞了。
起初是丰州一名入京述职并有幸随驾的刺史称,所管地界有一条泉河,向来黄浊,然而就在他动身入京前的几日,泉水转清,当地民众欢喜,纷纷前来跪拜。刺史称,原本此事他也未加在意,然今日亲历公主归来,顿悟,此应当便是天下清和的祥瑞之兆。
刺史的表奏,叫皇帝龙心大悦,问近旁吏部尚书,被告知他在外政绩斐然,如今回京正待授官,当即命擢节度使。
开了这个头,接着,许多人跟着表奏祥瑞。有说白霜降于梧桐,有说凤凰现,空中有光如火,落地之后,掘出金元。有说,当地一座寺庙里,古井上面聚有五色云气,有金凰之影现于井中,想必就是公主回朝的预兆。最后竟还有说,当地后山有醴泉破地而出,近旁山石化作食料,远近贫寒者纷纷前来取食,称颂天恩。
这些所谓“祥瑞”,越说越是离谱。
絮雨悄然望向一旁的皇帝阿耶,见他依旧含笑听着奏报,面上并无异色。忽然,好似觉察她在看他,随即转面,悄然向她霎了霎眼,眼露一缕无奈之色,显是在暗示她,忍忍便是。
絮雨一时又是好气,又觉几分好笑。
恰此时,又一名官员出来,躬身提着只用锦缎覆的鸟笼,奏称,前些时日,京畿北山之中,有众鸟数万齐集,前后成群,飞翔朝向京城方向,三日才散。当中有一只白鸾不去,停在梧桐树上,山民捕之,他便趁着今日机会进献公主,此为极大的祥瑞。
众人望去,见出来说话的是长安令。他献的那一只白鸾,通体雪白,凤尾纷披,望去,果然如他所言,状若神鸟。
絮雨命人将神鸟拿近,看了看,认出是只凤尾白雀。
从前她随阿公在外游历,走遍名山,自然也遇到过类似的雀鸟。固然少见,然而,哪里又是什么神鸟?
长安令见左右纷纷赞叹,面上暗露得意之色。不料,座上公主在端详神鸟片刻之后,竟开口,命人将其放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