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了一个秘密,不愿回永宁宅,也不敢回到皇帝的面前,但是,皇帝还是知道了。他亲自连夜接她,然后,毫无预警地,忽然安排了一件她无法拒绝的事,将她送出长安,叫她过几天后再回去……
好像哪里出了点问题。
这段时间以来,阿耶所有关于朝政的事,在她这里都是透明的。
然而,他派密探一直在查韦居仁的下落,此事却将她瞒得死死。
倘若不是因为偶然,她在果园坊内无意遇到顾十二去寻他,她是半点也不知晓,竟还有这样一件事。
一种不详的预兆之感朝她袭了过来。
絮雨慢慢睁眼,坐了起来,低头沉思之际,忽然,她听到马车后面的方向起了一阵轻微的杂声,仿佛是有人上来,却被挡在后面,不容接近。
“出什么事了?”起初她以为是附近路过的猎户或者山民,便问跟在车外的杨在恩。
“我们慢,有人也走这条路的话,让他们先过,不要阻挡!”她吩咐道。
杨在恩哎哎地应是。
“姑姑——”
仿佛有一道隐隐的呼唤之声响起,还没发完,又戛然而止。
这声音……李诲?
马车还在前行,絮雨一把推开车窗,探头望了出去。
在渐重的暮色里,远远地,她看见张敦义带着几名侍卫停在后面,竟横马截道,强行拦了两匹从后而上的马。马上的两人,皆是少年。
一个是郭果儿,另个果然是李诲!
郭果儿不敢抗拒过甚,已被几个侍卫架在路边,口里堵了东西,无法发声。李诲欲强行破路。然而,他的骑射功夫虽也日渐长进,但遇到金吾卫里身手数一数二的张敦义,如何能够抵挡。被一刀压在马背之上,人便难以动弹,接着,口也被紧紧堵塞了起来。
他正在徒劳挣扎,脸憋得通红,忽然看见前方原本随着马车渐渐远去的絮雨露出了脸,奋力一个挺身,一口咬住张敦义的手,张敦义吃痛,竟叫他挣脱了出来,大喊一声姑姑。
毕竟是宁王府的长孙,张敦义也不敢真的下狠手,急忙再次扑上,又将他的脸牢牢地扑压在了马背之上。
“住口!陛下有令,不许惊扰公主!”他低声叱令。
然而已是迟了。絮雨早命马车停下。杨在恩百般推脱,只劝她继续前行,快去休息。絮雨便自己下车,快步走了回来。杨在恩顿了下脚,慌忙从车厢里取了件大氅,捧着追了上来。
“放开他们!”她下令。
张敦义慢慢松开了手。几个侍卫也只好撒开了郭果儿。
李诲一得自由,人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冲到了絮雨的面前,嚷道:“姑姑,不好了!”
郭果儿此时也快步走来,不待絮雨发问,将上午在西市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他跑来找我,和我说了事。我便去找师傅,找遍各处,也不见他人。”
他头发被风吹得炸毛,面颊更被风刀打得通红,却是全然不顾,神色焦急无比。
“这些时日,宫里出了那么多事,我便听阿娘的,外头少去,也不去烦师傅了。这回我怕师傅要出事,打听到姑姑你出城,就追了上来!没有姑姑不成!姑姑你快回去看看吧!”
没等到李诲说完,絮雨的心跳便加快了几分。
她片刻前的那种预感,竟然得到了证实!顾不得细想,她立刻转向张敦义,命他给自己牵匹马来,掉头回去。张敦义却不动。
她蹙眉,也不去和他多说了,自己走向一匹停在路边的骏马,命侍卫下来。杨在恩一边追着让她添衣,一边苦苦哀求她不要回去。絮雨哪听这些,待那侍卫惶恐下马,攥住了马缰,待要翻身上去,此时,只见张敦义一个箭步上来,唤人列队,挡在她的身前,堵住了回去的道。
“卑职奉命务必要将公主送到皇后陵寝。请公主回马车,继续上路。”
他下跪说道,语气恭敬,然而显然,举动却半分也是不让。
她出来将近一天了,不知已发生了什么,本就焦急无比,见状大怒,从近旁一名侍卫的腰上一把抽出佩刀,指着张敦义道:“你让不让?再不让,信不信我杀了你?”
张敦义恭敬叩首:“皇命难违。公主可以杀我。但是,除非公主将我和所有侍从全部杀于此地,否则,只要有一个人还在,便需将公主送往该去之地。”
他说完,从地上起了身。“来人!护送公主上马车!”
车夫早将马车退赶了回来,打开车门,躬身等待她上去。
絮雨盯着张敦义的眼。他垂了眼,不敢和她对望,然而脚步依然半点也不肯让。
絮雨缓缓举刀。
随了面前一道突然烁动的刀光,张敦义闭了闭目。然而,刀锋却未落到他的身上。
他睁眼,看见公主左臂的雪白皓腕之上,已是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破口。
殷红的血,迅速地沿着她腕上的伤口流淌而出,洇染了衣袖,又不停地淌落在地,状若雨点。
“姑姑!”
“公主!”
在场的所有人,谁都没有料到她竟会如此行事,纷纷惊呼出声。张敦义反应最快,惊骇万分,上前便要夺刀。
絮雨后退了一步,这一次,已是将刀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我知你奉命行事,我不杀你。但你若敢再拦我一下,我便割颈于此。我说到,便会做到。”
她望着对面的侍从,语气是决然的平静。
张敦义仍是未从方才的巨大惊骇中回神。他的视线从她那正在不停流血的伤臂上掠过,慢慢地,沉默地低下了头。
李诲冲上,用力从自己内穿的衩衣上撕下一道白绢,一圈圈使劲地为她裹扎手腕。
絮雨弃了刀,一言不发,上马转头便朝长安疾驰而去。
天早已黑了下来。
裴萧元仍独自坐在渭河之畔,他曾于大婚前夜祭祀遇刺的那个地方。他的身影如同坐化,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在他的足前,刚翻腾而过的一朵浪花的流经之地,苍莽之水将要抵达的远方,便是河东,他父亲的埋骨之地。
是在他小的时候,他要去到皇宫丹凤门前为父亲和八百英烈鸣冤求告的那个前夜,他被他的母亲,带到了这里。
她微笑着和他说,将来,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是什么事,倘若他想告诉他们,只要他对着这条流水,心所有想,故乡的魂灵,便一定能够感知。
所以今日,他又一次地来到了这里,这条永不绝息的河流的水畔,如此坐了许久,从白天都日暮,从天黑到深夜。
一片冷羽似的异物,飘飘荡荡地被水边的风吹着,从天而降,最后如柳絮般,轻沾在了他的眉头之上。
天空飘起了小小的雪。
长安人盼了已有些时候的今岁冬雪,终于,在这一夜,无声无息地降临到了大地。
裴萧元从远方收目,看着片片白色的雪绒随风吹到水面上,如跌入一只张自地面的黑色巨嘴,迅速消失,无影无踪。
他也该去了。
因为,这便是他入长安的初衷。
他从水边起了身,上了马背,举起酒嚢,饮着囊中最后一口冰冷的酒,在这一片微茫的初雪之中,催马,向着前方的那座城池而去。
倘若初衷是可以权衡背叛的,那么,世上还有什么真正值得人去景仰?
倘若这样,便能叫他轻易换得全部所想,一个令人如饮甘醴、如一头撞入极乐的世界,他这一生,都将无法得到真正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