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在前,裴萧元随在她的身后。隔着一二十步的距离,杨在恩领着小宫监和宫女,悄然无声地尾随在末。一行人无声地逶迤穿行在仲春夜下的寂静宫廷里,走进了她的寝宫。
料峭夜风吹得人通体微寒,寝殿里依旧取着火暖,热气足足。裴萧元方步入,一阵暖香扑来,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地裹住,更直沁肺腑。他发凉的眼皮晕热了起来,心神不由也微微恍惚,这时,看见婢女烛儿和几名小宫女闻声飞快从内室出来相迎,看到他,惊喜地呀了一声:“驸马也来了?”接着忙拜见,又对一旁的她飞快地道:“小郎君方吃饱了,眼皮不住地粘,要睡,偏又不肯睡,阿姆正在哄着呢。”
絮雨将脱下的披帔交给另个婢女,笑应:“我去瞧瞧,你们好生服侍驸马。”说完,在一只盛着清水的盆架前洗了手,接过婢女递来的素巾,揩干,随即匆匆往里去了,身影消失在了一道帷帐之后。
烛儿欢喜地上来,说着先前在宫里听闻主人立下功劳的事,又和其余婢女一道殷勤地奉备茶水点心,被他阻拦,叫都不必留在跟前,自去忙事。烛儿和众婢对望一眼,见他不似玩笑,也不敢强留,应是,行礼后,悄步退了出去。
面前终于安静下来,内殿里发出的声响也变得清楚了。她和贺氏时不时低语一二句,问着她不在时小儿的饮食,说话间,又杂着小虎儿的呜咽声,还有她温柔的催眠哄声。
他侧耳,凝神听了片刻,仿如受到某种召唤,情不自禁,慢慢走到她方消失的那道帷帐之侧,停步,朝里望去。
帷帐后另有道槅扇门,虚掩着,透过略开的一道门缝,他看见她已换下方才的行头,改穿一件日常的月白色春衫,腰束一条刺绣简淡素馨花的绵裙,侧身向里斜卧在榻沿上。小虎儿躺在她的臂怀里,一只小手握拳,紧紧揪着她的肩衣,她轻轻拍着娇儿后背,哄他睡觉。
不能完全看到儿子此刻的模样,但裴萧元能够想象,他必贴在她的怀里,乖乖闭着眼,已是安睡了过去。虽然攥她肩衣的小手还是没有松拳,但方才那因天黑见不到她而发出的委屈的呜咽声,已是听不到了。
她没有立刻离开,仍继续这样陪着,良久,直到他睡熟,自己慢慢松了小手,方靠过去,吻了下他的脑门,为他盖好被,轻轻从榻上抽身而下,吩咐贺氏和乳母再陪片刻,便可散去休息,随即朝外行来。
裴萧元并未躲避,依然停在原地。
她看他一眼,示意他跟来,随即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出外殿,转到连通的一间以六扇屏风隔出的小阁里。
小阁不大,挡上屏风,便显私密,内中陈设素雅,东西也不多,只见地上铺了一张占了半屋的冬日用的织着异域花纹的波斯毯,毯上左右摆了两张矮脚坐榻,前方是张条案,案上陈列作画用的纸笔水丞等物,还有一只莹润瓷瓶,瓶中插着一枝时令的开满了娇黄花朵的素馨枝,正暗合着她春衫衣裙上的刺绣。
看起来,这里应是她平常用来作画或是小憩的起居之屋。
“这里说话,不会吵到小虎儿。”
她除下绣鞋,裹在罗袜里的双足踩着地毯,走到其中一张矮榻上坐下,理了理方躺压得略皱的绵绸裙摆,随即示意他也入座。
裴萧元没脱靴登毯,他停在毯外。见他不来,她也不勉强,双目投来,开口道:“你寻我何事?”
“你辛苦了,生下了他,还一个人将他养得这么好。我……不曾帮过你半点忙。”
他的脑海里依然还是片刻前她温柔哄那孩儿入睡的一幕。此前他不曾见到过的许多个夜晚,她或都是如此。
他压下胸中忽然翻腾起来的一阵情感,慢慢说道。
她沉默了一下,笑了,道:“我不辛苦。小虎儿很乖,何况还有贺阿姆她们帮我。倒是你,在边地苦战,险些……”
她一顿,“此事你无须有半点愧疚。何况,我也不是为你。小虎儿也是我自己的孩儿。”
“你刚回的那夜,杨在恩说你想见我一面。”她继续说道,“我猜你应是想看小虎儿,自己又说不出口,故叫阿姆次日带他回了趟家。他出生后,你父子便天各一方,如今你回来了,本该叫你二人多处些天才对。奈何他入夜吵闹,只能匆匆又抱来我这里了。不过无妨,往后,无论何时,只要你想看他,尽管过来探望,无须问我。”
她语气坦然,听不出半分违心之感。
但她却错了。他想见她,怎可能只是因为小虎儿。
在一阵彼此皆是无声的静默过后,她再次开口:“对了,白天镇国楼的事,多谢你了。幸得你处置及时,过后上报,踩伤了十来人,伤情都不算重。若非有你,今日恐怕不知会有多少无辜之人遭难。”
“没出大事便是万幸。我不过是尽几分应尽之力。”
她微微一笑:“功便是功。待大军凯旋,朝廷会一并记功,予以嘉奖。”
“多谢公主。”他只好如此应道。
“你今夜来,可还有别事?”她又问。
“是。”裴萧元凝神抬目,望向对面坐榻之上那正看着自己的她。
“白天我去抓了几个肇事的乞儿,一一盘问,都说是有个不知是谁的富户,认为镇国楼挡自家风水,给了他们钱,指使起来闹事。乞儿说的,应是他们知道的实情,不敢再有隐瞒,但那真正指使者的身份和意图,恐怕不会如此简单。今日或也就是冲着公主你去的。请公主留意此事,勿令舆论祸乱人心。”
她沉默了一下,“乞儿念的那些,也非新词,此前在长安已是有所传播,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我记下了。”
“还有一事。”
他续道,“在我领人解围城之困的那夜,李虎认出我计划用来引发雪崩埋断通道的火雷,恐惧之下,掉头逃跑。那十几枚火雷,是当初废太子造的,知道的人应当不多。他一个远离朝廷无法见光之人,怎会认得此物。过后我细想,觉得蹊跷,只是不便以信件传递,如今回来,便告知公主。”
她轻声道:“也就是说,李虎李延他们,和朝廷里的某些人有所勾连。”
“和谁勾连,公主应当比我更是清楚。这一点,或是个佐证。”
她注目于他,忽然道:“你刚回来,先彻底养好身体。再休息几天,我寻你一道议事。”
她的言语说得极是隐晦,裴萧元却立刻明白了过来。
“我身体很好,倘若有事,公主随时可以唤我,不必有别的任何顾虑。”他当即说道。
她不答,只转动两只晶莹眼眸,目光最后落到了他的身上,上下扫了几眼。
裴萧元登时浑身不自在起来,只觉暗藏在衣下的体肤似被细羽轻轻扫过,又觉她目光仿佛先在他胸伤处停了一停,接着,下落到了他那只手上。
断指伤口早已愈合,然而看去依旧可怖。他下意识不愿叫她看见,微微抬臂,不露痕迹地将手往后稍稍背了些过去。
她停了片刻,收目,落回到他脸上,问:“你还有别事吗?”
她这一声发问来得有些突然,他一顿,一时应不出来。
她点了点头:“既无事了,那便早些回去休息。今晚你来得不巧,小虎儿要睡,不好叫醒他。下回你想看他,来早一些便可。”
裴萧元意识到她是要走了,带了几分急切,又道:“我身体当真无事!公主不必为此顾虑。”
“我问过军医,阿史那那厮伤得你不轻,没几日又是光明城战,又这般赶路回来,连番不停,不是打仗,就是路上奔波。你是铁打的人吗?”
她自榻上起身,走来趿了绣鞋,转眸,向着近旁的他一笑。
“回去先休息几天。等我消息便可。”
“我不送了。你自便。”
一缕带着淡淡幽香的轻风拂过裴萧元的面庞。她已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他的呼吸为之一滞,又转面追随,眼睁睁看她已是走到了屏风之前,即将离去。
“公主!”他心口忽然一热,脱口唤了一声。
她停步,背影顿了一顿,慢慢转面向他,却未发问,只拿一双翦水明眸静静看他。
“无论何事,你都可以交给我。我必竭力为你筹谋,哪怕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望着这双眼,他竭力压下自己那在胸间再次猛烈翻涌的无限情潮,用克制得近乎已是变调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
她听了,原地立了片刻,未应,只继续朝前又慢慢行了数步,忽然,在来自身后的两道火一般滚烫,几乎能灼透的凝望目光中,再次停步,转回了面。
“你丢了样东西,在我这里。还给你吧。”
没头没脑,淡淡说了这一句话,她丢下茫然的人,转出屏风,走出了小阁间,唤来杨在恩,低声吩咐了几句。
裴萧元追出去,看见她已往内殿去了,未再回头,身影再次消失在了那道帷帐之后。
“请驸马随奴来。”杨在恩说道,随即在前领路。
裴萧元满头雾水,跟着杨在恩走在路上,忍不住问了声是何物,这宫监却不肯讲,只笑着搪塞,说什么到了便知。
裴萧元作罢,跟他出了寝宫,在宫里穿廊过墙,渐渐接近御马苑。
禁苑内有天龙厩,养着许多马匹。在宫中,为方便皇帝取用,则另设御马苑。
当裴萧元意识到自己来的所在,忽然若有所悟,然而下一刻,他又觉匪夷所思,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冒出的那个念头。
他停在了御马苑外。杨在恩也终于不卖关子了,笑道:“恭喜驸马,是件极大的好事!那金乌骓实是神驹,并未走丢,就在里头养着。方才奴不说,是想给驸马一个惊喜。请驸马随奴来!”
裴萧元心跳加快,一阵狂喜,快步入内。当被带到一座打扫得极为洁净的马棚前,远远看到一匹他熟悉的骏马的影,他疾奔着冲到马厩前。
来不及打开厩门,他一只手掌撑着一根围栏木的顶端,纵身一跃,双足便落在散发着草香的干草堆上。
“金乌!”他唤了一声,冲上去,张臂抱住马颈。
金乌骓也立刻认出阔别数月的主人,嘶声欢涌不已。
杨在恩和此间的苑丞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见状面露笑容,说金乌骓是在半个月前,突然现身在天龙厩外的野地里,被人发现。当时又瘦又脏,身上带着各种擦伤,蹄掌也掉了一只,十分警惕,看见人就远远跑开。那边的人认出后,十分吃惊,不知驸马的坐骑怎会独自从河西回到长安,看这样子,在路上是吃了许多苦头,苦于无法接近,当即报告公主。公主闻讯,亲自赶了过去,连声呼唤,它应是认出了她,这才停下,跟着公主回了宫。随后,公主便派专人给它治伤,精心养护。
“真是奇迹!算日子,它竟在路上流浪了差不多两个月!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躲过了多少坏人,这才找了回来!”
杨在恩说起这个,还是惊叹,又唏嘘不已。
裴萧元心疼不已,和金乌骓再亲热片刻,手掌抚过它瘦得还没完全长回肉的光背,突然,人打了个激灵。
“它当日回来时,身上鞍袋可在?”他猛地转头,问道。
“在!”那苑丞急忙点头。
“流浪两个月,背上鞍袋竟还在,所以才叫神驹啊!”
“那条袋呢?”他隐隐已是有所预感。
“公主取了。”杨在恩笑道,“驸马放心,袋中东西公主必已替你保管起来。”
裴萧元心脏一阵狂跳,全身的血,在这一刻,似全部压迫到了胸膛那一个地方。
他几乎无法呼吸,闭目立着,人一动不动。
“驸马你怎的了?莫非是有贵重之物?若有,这便去,问公主便知,只要金乌骓在路上未失,那便不会丢。”
杨在恩终于觉他脸色古怪,好像不对,担心发问。
裴萧元睁眼,见对面二人都在疑惑地看着自己,很快,恢复原样,微笑道:“我无事。袋内也无重要物件。只是忽然得知金乌还在,一时失态。”
杨在恩和那苑丞松了口气,笑着附和:“确实!谁听说了这事不会惊奇?难怪人说老马识途!真叫神驹!当时公主抱住它,也是流了泪呐!”
裴萧元沉默了。
金乌骓是奇迹般回来了,可是他那一枚当时藏在鞍袋里的鱼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