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渐悄,余音散尽,宁王感叹一声。
崔道嗣不言。
经此大变,他早就想开。名臣良将,终埋邙山。金马玉堂,不过尔尔。若非新帝登基,不合时宜,他说不定便上奏一本,辞官归往故里。往后碧涧流泉,悠然南山,岂不比在朝廷来得舒心。
裴冀自曲声里睁目,见席间无声,哑然失笑,起身自斟了一杯,“怪我,今夜乐宴,曲子不对,搅扰兴致。我自罚一杯!”
宁王此时端起面前酒樽,起身向着老友深深作揖:“你多年前起便求拂衣高谢,然而时至今日,仍是未能归老河东。这一杯酒,当我敬你才是!”说罢,一口饮尽。
伯父终还是应先帝的安排,回归庙堂。少帝倚重于他,往后至少数年之内,他必万机繁委,劬劳庶政。
裴萧元又想起了两年前,他决定应召入京的那个夜晚。此刻,再回想伯父当时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原来皆是苦心。
他感慨之余,想到分离又是在即,不禁也是黯然。
裴冀环顾众人,朗声而笑:“陛下聪慧而仁爱。以我残迈之身,仍能得用,是我之幸。岂不闻‘落日心犹壮’,‘老骥思千里’?”
“是极是极!”崔道嗣连声附和,席间气氛很快又转为欢畅。
是夜,灯火一直张到三更,众人方尽兴罢宴。宁王和崔道嗣饮得大醉,连坐骑也坐不稳,便都宿在了裴冀家中。
絮雨和裴萧元辞别裴冀。
就要分别,两人都极不舍。
“伯父——”
裴萧元才开口,便被裴冀截断了。他上前,扶起向自己下拜的二人。
“放心,你们的记挂,伯父都知道。往后必会照应好自己。你二人出京在即,那些堂皇的话,伯父便不说了。只一点,去了那里,比不了长安繁华。萧元也就罢了,皮糙肉厚,也长在那里,过去了,如去又一故乡而已。只是嫮儿,”他转向絮雨,“以你身份之尊,却要跟他同行,实在委屈了你……”
阿耶已去,在絮雨的心里,裴冀和阿公便是世上最亲的两位尊长。闻言不禁感动,红了眼圈,语带哽咽:“我什么都不怕,更不委屈。只要伯父你一切安好,我和郎君去哪里都是好的!”
裴冀怜惜地轻轻拍她后背,一面安慰,一面笑着叹道:“当初你刚去甘凉我那里,我便想,我裴家祖上是如何积的德,才佑萧元得如此一位佳妇。后来事情不成,伯父表面看着无事,还劝你勿往心里去,实则想着这么好的女娃,做不成我裴家妇了,心里猫抓一样,只恨自家侄儿无用。如今伯父愿望成真了——”
他又看向裴萧元,提高声量:“往后你若敢叫嫮儿受半点委屈,叫伯父知道,家法伺候,饶不了你!”
裴萧元见她也扭头过来睨视着自己。乌溜溜一双眼眸里,满是恃宠而骄的神气。忍着笑意,作出严肃的样子,应是。
裴冀这才作罢。他也是有些醉了。含笑看着面前的一双璧人,叫二人回去。两人便再三请托贺氏照管好伯父,最后抱回裹在襁褓里睡得正香的小虎儿,依依而去。
裴萧元今夜陪三个长者喝酒,喝得自然不会少。半道便不胜酒力,只得弃马,和她同车而坐。
絮雨信以为真,将原本抱睡的儿子放到一旁,伸手搀他。不料,才弯腰,吃力地扶了他沉重的身躯坐下,他长臂一伸,将她卷抱起来,放她坐到他的腿上。接着,也不管她如何反对,或是嫌弃他呼吸里的酒气,他一只手摸来,将她脸捏住,带着令她转脸朝向他,接着,深深吻住了她。
絮雨全无防备,被他亲得差点断了气,最后才得以夺回呼吸,靠在了他的怀里。
“你不是说醉了吗?”她实在不懂他,好好的,怎突然在路上就非要亲她不可。她抱怨,连大声都不敢,唯恐被车外的青头等人听到了。
“骗子!”有些气不过,她又叱了他一声。
他仿佛在她头顶上笑出了声,在她半觉甜蜜半是恼火之时,他俯面下来,耳语道:“我想亲你。方才伯父教训我,我便想亲了。”
絮雨一顿,仰面,对上他那带了几分醉意似的深邃眼眸,不禁心跳加快。
“我才不信!”她口是心非。
“是真的。”
一定是他今夜喝醉了的缘故,他竟敢用最正经的语调,对她说着最撩拨的话。
“方才伯父训我时,我见你对我好似颇为不满,我便又想起,你晨间说我是你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日暮又骂我不是好东西。”
“公主,到底要我如何,你才能满意?”
“我怕家法伺候……”
最后,在他这催眠般的低低言语声里,她心醉神迷,浑身酥软,全无抵抗之力,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缓缓地再次朝她压下脸来,又一次含住了她的唇。
这个夜晚,永宁宅的那一张香木床上,挂着一张应了春暖而换的轻纱帐。也不知是因这张来自西市的如若云霞的万钱帐,还是二人皆是半醺的缘故,竟格外畅快。一直纠缠到下半夜,方平静了下来。
他在她的身上耗尽了这天最后的一点精力,沉沉睡去。她贴靠着他,闭了眼,将也要睡去时,脑海里,朦朦胧胧地浮出了一道倩影。
她的阿姐。
这个宁静的夜晚,于她而言,应当会是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