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说到此处时眼中带着些久远的回忆,但语气顿了顿之后很快就抽回了思绪,眼神很快地恢复清明。
美妇人听着他的话再次皱了皱眉头,有些话她说过很多遍了,但他从来没有往心里去过。
鬼王奉魔尊为主,魔尊已死,那鬼王呢?还有跟他们斗了个两败俱伤的妖族又如何了?既然神界看不起人间,后来又如何了?
说书匠笑眯眯放下小茶壶,指了指那个说话的盐官镇民跟着笑道:“颠倒话,话颠倒,说说笑笑图热闹,各位看官莫要觉得惊怪,这位街坊刨活可是刨在了正理上,当年那位气概横秋的人族大能正是咱们凉州人氏嘞!”
柯玉贽回想了一番他之前的猜测,朝自己的母亲简单说明了一下。
美妇人柔声一笑,“辛嬷嬷但说无妨。”
周身的压力无与伦比的巨大,过去这十多年间他从未有过如今天一般浑身紧绷到连嘴都张不开的感觉,但他能听到自己说出口的话音语气很平静,甚至没有任何的起伏。
想看后手?你得买书!
少年今日破天荒没有在说书散场之前就早早离开,他蹲在那间没开门的铺面前,低着头忽略掉所有离开路过的人异样的打量眼光和窃窃私语,直等到人烟散尽才站起身来,犹犹豫豫走到了那说书匠正在收拾准备收摊的书铺前,盯着那位路先生欲言又止。
说书匠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摆摆手道:“你那把刀确实很贵重,虽然在普通百姓眼里也就是把长一些的刀,但在修行之人眼中却是个实打实的宝物,足以让很多人眼红的要命!”
对面的富贵少年有些不耐,但碍于说话的人是他的母亲,所以还是忍住了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最后什么话都没说,一笑了之。
“但是对于像我这样的人而言,因果就是因果,报应能躲过一时绝躲不了一世!现在欠的债在将来或早或晚都必须得还,拖得越久还的就越多!当然,也有些人不在乎这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却从没想过欠下的债终会有他还不动的一天!”
少年点了点头,随后想了想又试探道:“老侯跟我说我家里那把刀最好拿出来做笔买卖,路先生您若是肯帮忙,那这笔买卖我愿意跟您做。”
少年也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没有回嘴。
“以前您只说才子佳人,或者是奇闻轶事,要不就是讲一讲哪里有个贫苦少年怎么一步步挣钱挣出个天下首富,或者是读书读出个当朝状元,从没有说过今天这样神神怪怪的事情。”少年半带回忆地回了这么一段。
富贵少年笑了笑,脑海中闪过了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身影,不在意道:“嗯,一个不知好歹的贱民,不过问题不大,等他尝过了苦头,就会知道什么叫仙家不可逆了。”
他再看着说书匠时略有些无奈,叹息道:“我现在没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东西,仅有的一点本钱您还看不上,所以我确实做不起那种当面付账、钱货两清的买卖,但现在事到临头别无选择,这笔买卖我又非做不可……”
美妇人笑了笑,转头对着自家儿子笑道:“你如此做法,难道不怕那个少年找你拼命?”
“如果你运气足够好一些的话,那么我今天帮了你也许就能救你的命,也许能从那水岫湖手底下活得一命,再好一些的话,可能也能暂时一并挡住那一拨真正谋划着要你命谋划了十几年的神秘人,但这并不是说这道劫数就这么轻而易举过去了。”
“还有就是您提到了一把刀。”少年说出这句时,语气很是笃定。
说书匠看了看少年,然后用手中折扇指了指身前的书桌和那一大摞又没卖出去的书本,吩咐道:“把这些东西都搬进铺子里头去,找个你觉得合适的地方摆好了再出来。”
片刻之后,大约是等的差不多了,那说书匠也已然准备就绪,左手握着一把折扇拄在桌上,右手提起桌上的醒木重重一敲,这就算是正经开讲了。
说到这里,少年紧紧握拳咬牙,强行支撑自己又往前跨出一步重新站回方才没有退步之前的位置。
眼见人群中不少人脸上摆明了不信的神色,说书匠也不着急,彷佛是为了让自己说的书更加可信,他又抛出了另一个重头戏。
美妇人闻言也没有反驳,柔柔一笑,“辛嬷嬷批评的对,是我小气了些。”
他说着放下了茶壶,捞起桌面上平放着的那把合起来的折扇,一边摆弄一边又道:“但这说的是最近新来的那些外乡人,不包括我也不包括镇口那个莽汉,我们来这个地方的时间甚至都比你还早,真若有意的话,这买卖也等不到现在了。”
富贵少年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阴森可怖,他冷笑着环视了一圈朱家的这座偏院,道:“要算计一个人真的太容易了,算计一个一文不名的垃圾就更容易了,我很想知道,当他面对他曾经无法企及唯有羡慕的人时,发现他曾很羡慕的那些人在用怎样一副冰冷丑恶的嘴脸看着他时,他会作何感想?”
一众看客连声叫好,却也意犹未尽。
听得入迷的人群中,有几个外乡人注意力却似乎不在那说书匠所说的故事内容上,反倒是视线来来回回都在人群中逡巡徘徊,大多都在那些小镇少年少女们身上转悠。
坐在对面的富贵少年只作未见,转头瞥了眼站在一旁再次陷入寂静的老妪,吩咐道:“那就劳烦辛嬷嬷去一趟主院那边,叫那个朱建棠过来一趟,就说本公子有些事情要与他商量。”
家底太薄,命中注定。
他啧啧两声,声音冰凉而残忍地蔑笑道:“光天化日,抛尸荒野,也不知道某些当后人的会不会愧疚?”
“各位看官可知道咱们承云帝国的禁军为什么取名叫‘神策’吗?这可就正是那位大能者留下来的传承嘞!不信各位街坊去问问咱们乡塾的崔先生,看看那神策军是不是从咱这陇右河西起的家?”
美妇人看着对面自家宝贝儿子那百无聊赖的表情有些无奈,也有些好奇,于是轻笑着开口道:“听辛嬷嬷说,你们已经去过镇东口那边找人做买卖了?还不太顺利?”
美妇人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原本以为已经定计妥当,就不打算再插手的中年美妇人闻言有一瞬诧异,看着对面的少年问道:“怎么?”
闻言的说书匠停下了手中收拾摊子的活,重新坐回那张竹椅上,伸手端起那把小茶壶抿了一口茶水,随后才看着少年笑道:“勉强算你个歪打正着吧,但既然是镇口的那个莽夫指点你来找的我,你就应该想到一个问题,他不愿意插手的事情凭什么要我帮忙?”
说书匠的惊堂木在最后一句结尾的时候又一次适时响起,后面又跟着那五方亭到这说书摊里里外外不少人的掌声叫好声一起,劈里啪啦响成一片。
说书匠言罢抬手,一声惊堂木响彻在后!
少年就同样眼神坚定地看着说书匠,不躲也不闪,但也没有说话。
高高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的一家未开门的临街铺面门前台阶上的贫寒少年看得仔细,那位路先生在拱手致谢之后低头的一瞬间嘴角微微勾起,讥讽之意一闪而逝,也不知是对谁的?
少年偶尔听人说起过,说书匠每次开书之前大都会念一段像今天这样的听起来还挺顺口的文本段子,他们管这个叫“出场诗”,也叫“定场诗”。
老妇人静静站在主母身后,没有任何表情,耷拉着眼皮好似昏昏欲睡,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
说书匠这趟书从日头西斜一直说到了日薄西山,在那天边的太阳将要落山的前一刻恰恰巧巧停在了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上!
“你倒是听了不少,但就凭这个?”说书匠似笑非笑又问了一句。
过了片刻,说书匠微微冷笑一声,道:“倒是个当滚刀肉的一把好手!”
“有些事我也不太懂,所以条件可以由路先生您来提,我能保证我绝不还价更不会赖账!至于信与不信还是您说了算!”
少年在一瞬间被那说书匠身上透体而出的骇人气势压迫的后退了一步,面色也跟着有些苍白,但他看着那个一身凌厉的说书匠的眼神反而更加坚定了许多。
少年这话是个问句的语气,那说书匠闻言抬头,挑眉看着少年笑道:“怎么个不一样?”
美妇人听完也有些吃惊,紧接着面色有些凝重道:“你确定吗?那个少年背后有大修士撑腰?”
玉砌街,朱氏后宅的一座偏院中。
富贵少年也跟着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看着石桌旁那棵桃树的树枝上点点生发出来的轻巧绿意,森冷一笑。
一个不知深浅的泥腿子,你以为你放几句狠话就能如何了?
井底之蛙坐进观天,不知天下之大,更不懂什么叫仙人!
大字不识的算计?
有用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