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厨冷哼一声, 嘲讽道:“我说老陆, 你不要以为这新来的知青喊你一声‘陆老师’, 你就真的飘起来以为自己回到从前了。这小子跟你一样, 是个愣头青。头先来的一天, 不是还不吃不喝摆臭脸么?给谁看?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欠劳动改造, 你也不想想自己是怎么来的?都住上牛棚了,还不消停!嘁!”
“咣当!”姓陆男人手中的饭盒直接砸到了范大厨面前,溅了他一围裙的白菜豆角。
老范气得指着对面男人的鼻子骂道:“陆之远,好你个臭老九!别给脸不要脸!你也不想想看自己什么身份?配不配和我们劳动人民坐一起吃饭?”
“你……我打你丫的!”姓陆的涨红了脸, 就要冲上去, 被白明时一把拉住了。
“干什么都干什么?”闻声赶来的陈俊良拉开了两人。
老范一见到陈俊良,反而嗓门更大了,“陈书记,你给评评理。我这可都是按照你的安排给打饭的。你说今天有客人,我这不匀了一份出来?老陆不高兴了,非要跟我嚷嚷。我跟他讲理讲不通啊!你看看, 还浪费粮食,这些知识分子就是不珍惜劳动成果,欠劳动教育!”
说着朝对面桌子旁的胡娇娇努了努嘴。
陆之远看了看胡娇娇和张建国,都是生生面孔,心里大概明白过来。“你刚刚没有跟我说啊!而且那你也不能这样啊!你要匀一份饭出来,每个人都少一点点,总不至于从我跟小白两个人的口粮里吧,陈书记,你看看小白这饭能有二两么?”
陈俊良伸头一看,二两个屁!一两还不有没有,简直就是一口饭。这么点饭给一个大小伙子,确实说不过去。不由在心里暗骂这个老范不会办事儿,让他从几个人饭里匀一碗出来,他倒好,光可这两个人弄。
老范晃了晃生姜般的脑袋,将大勺敲得咔咔响。“陈书记,你要批评我今天饭分得不均,我认;可这老陆糟蹋粮食怎么说?这可都是大家辛苦的劳动成果,古话怎么说来着?粒粒皆辛苦,老陆不是文化人么?我寻思着难不成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欺人太甚!”陆之远气得直发抖。
“就是啊!浪费粮食,太过分了!”几个农户也跟着生气地指责,另有两三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也跟着起哄,“要我说干脆这样,饭菜是老陆打翻的,那就让他装回饭盒去嘛!”
“就是!装回去!又没掉到地上,都在桌子上,自己打翻的自己吃。”
那桌子脏兮兮的,每天汤汤水水不小心撒出来的都在上面,长年累月的,擦了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被打翻的饭菜混在一起,像泔水似的,分明就是要陆之远难堪。白明时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骨节处咯吱咯吱响。
老范见陆之远不吭声了,心里气焰更嚣张,嘲弄道:“不够吃啊?我再给你添点儿。”说着,将大铁菜盆里的残汤又给往那些饭菜上浇了一勺,这下滴滴答答的真跟泔水无异了。
陈俊良到底是个在大队干了许久的小头头了,对农场里这些个老面孔一个个什么性子摸得一清二楚。老范仗着自己会做饭,总是摆老资格,小时候家里穷,对这些个知识分子、地主家、资本家送来改造的,带有天然的偏见,外加欺软怕硬。
陆之远成分不好,又是犯错误送过来改造的,住的是牛棚,像这种人,能有什么翻身机会?老范当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可这偏偏陆之远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刚来的时候也想不开过,差点没了,幸亏被人发现得早。之后大概也想开了,寻短见是不寻了,在牛棚里挨过冻也受过苦,反而老实不少,每天跟着一起干活,其余时间就自己待着,也不生事,就爱对着那些花花草草、牛羊、蓝天白云什么的自言自语。
他管他自己说的这个叫诗,在农场旁人眼里,这就是一神经病。
不过陈俊良知道他的背景,那是个标准的书香世家子弟,父母也是老知识分子,陆之远在大学教书,文化水平是很高的。陈俊良有个在戍边当兵的哥哥,每回写信都是请陆之远代笔,也算帮过他的忙。
于是便招呼道:“老范,差不多得了,都是误会。”
老范一摆手,“不是误会,刚刚你没来的时候,老陆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跟身后那知青说,压根不是息事宁人的问题,要跟我论个理,现在我跟他论。”
陆之远刚要出声,肩膀被白明时摁住了,走到了他身前,冷冷地扫了一眼老范,“这饭我来吃,你那盆里不是还有么,再给陆老师盛一份。”
各个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白明时刚来两天,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他那张俊脸和一身与周身格格不入的气质,引来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红脸。
白明时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往自己的饭盒里扒拉那脏桌子上的饭菜。陆之远又是惊讶,又是心疼,阻止道:“小白,你不用替我……”
“陆老师,没事儿,这饭挺好的。”白明时冷冷地抬眼,面无表情地扫过周遭人的脸上,陈俊良不由一激灵,不知道为什么,以他这么多年在大队干小头头看人的经验,直觉这个小青年不好惹。
“既然挺好的,那就给我吧。”一双柔夷挡在了白明时眼前。
没等白明时反应过来,胡娇娇已经把饭菜迅速地扒拉到了自己饭盒里。
看热闹的人群又发出一阵唏嘘。刚刚出声的那个青年已经长得够白净清俊了,这小姑娘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都这么俊?这一男一女就像从大城市里来的领导家的孩子,长得那样好。
陈俊良本来见着白明时出手,心里是打过小九九的。老陆和老范他都不想得罪,所以就把主意打到白明时的身上。这小子听说是从铜钱乡送来的,犯了错误来改造。刚来的一两天也并不老实,不吃不喝还不理人,他也有心给他个下马威,让他毛顺了。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白明时就自己主动站了出来替老陆解围。
可半路杀出个胡娇娇,陈俊良便坐不住了。忙笑着道:“呦呦,你是客人,哪儿能让你吃这个?”
胡娇娇轻笑道:“也怪我,没跟你们打招呼就来了,本来饭菜给张大哥一个人吃就不够,我就更不够了。这个就给我带回去吃吧。”说着,便盖上了饭盒的盖子。
众人心里都有数,说是带回去吃,人家也未必会吃。可胡娇娇不是南山农场的人,是别的大队来帮忙的,谁也不好出言干涉。
陈俊良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也好,总算是把两边都安抚了。正要开口打个圆场,让两边都散了。哪知那老范却不依不饶,将饭盆一摔,“哼!又让我分饭给我出难题,又批评我,老子不干这差事了!”
说着一摔围裙,大摇大摆地就出了食堂。
“老范!老范!”陈俊良又气又急。
“范师傅可不能走哦,他走了谁给我们做饭?”几个生产队的人发出了这样的担忧。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陈俊良没好气地挥挥手,“知道了,我会请他回来。”姓范的不就是仗着这点手艺,所以才这么神气么?可也没法子。
其中有人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饭给这姑娘打走了,那老陆他们吃什么?”
胡娇娇眨眨眼,“不是浪费了粮食吗?那就少吃一顿不吃呗!正好知道什么叫做粒粒皆辛苦。”
胡娇娇的这个答案,获得了在场很多看老陆不顺眼的成员赞成,事情也解决了,老陆也要饿肚子,他们看到了自己想看的热闹,心满意足地回去继续吃饭了。
陆之远饥肠辘辘,却面如死灰地拿着空饭盒,开始往食堂外走。刚刚老范的那句“再也翻不了身”着实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陆老师。”
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陆之远心头一暖,他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小白啊,都是我不好,冲动了,还连累你一起。我都待糊涂了,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身份。”
“陆老师,您刚刚做的也没错,的确是对方太欺负人。是我,我也不会让。”该忍的时候要忍,不该忍的时候不能忍。”
“那你刚刚还……”陆之远想起刚刚白明时去替他解围,扒拉那一摊残汤剩饭,忍不住就鼻子一酸。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将来我要让他们一样一样都还回来。”白明时说这些的话时候并没有义愤填膺,反而云淡风轻的,“但现在不行,我要好好活着,有人还等着我。”
“有人等?有人等好啊。不像我,孤零零的一个人。”陆之远叹了口气。
“您……家里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