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咧着嘴笑了起来,陈默看到在他胡子里边隐藏着的一口坏牙,他用法语和塞尔达说了几句,塞尔达笑着回击了他,两个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陈默听不懂,只能求助地看着lily,lily睁大了眼睛,吃惊地听着他们说话,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的陈默。
“我说,您倒是给我说说,人家说什么了啊?能乐成这样?”陈默问道。
“就是朋友之间问候之类的,像你们男生见面时那样的,”lily说道,“就是比较口语化的那种。”
“这个问候也能乐成这样啊?”陈默一脸的不相信。
lily无奈地说道:“都是些俚语和粗话,我也听不太懂。”
塞尔达转过头来用英语对陈默和lily说道:“这位海明威先生,曾经是一位中学物理老师,而那位达利先生,曾经,是一个厨师。”
“我是一个画家,特么该死的塞尔达,一个天才的,无人可比的画家!”达利突然大声地说道。他的手哆嗦得很厉害,连杯中的咖啡都泼了出来。
“我们因为自己的酒瘾,失去了家庭,孩子,还有正常的生活,”海明威用英语轻声道:“我们假装是那些人,那些作家和艺术家,假装我们什么都没有失去,假装我们还有一个可以像正常人那样活着,和死去的未来。”
“你不是,很抱歉,达利,”塞尔达冷静地说道,“你不过是一个瘾君子,我们都是。”
“非常抱歉,”陈默嗫嚅着说道,他被这个急转直下的场面有些弄得不知所措,“如果我们说了什么,伤害到了什么人,我请你们原谅,我们不是有心的。”
“这就是遇见陌生人的一个测试,你们会怎么看待他们,用一个普通人的眼光去看待一个瘾君子,或者说,曾经的瘾君子。”
这时候,毕奇夫人走到大厅中央,说道:“各位朋友,让我们回来,继续分享菲茨杰拉德的故事。”
大厅里的人听到她的召唤,陆续回到了自己原先坐着的位置,陈默注意到,中央空出了几把椅子,他低声问和他们一起回来坐下的塞尔达,“是不是有些人已经走了?”
塞尔达耸耸肩膀,“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下来的,我们完全是自愿的,有的人来了,有的人走了,这很正常,不是吗?”她侧过头,看着陈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穿过黑暗,或者,”她顿了一下,“被黑暗吞没。”
毕奇夫人此刻抚摸着菲茨杰拉德的肩膀,对着他耳语着什么,菲茨杰拉德听着,然后缓慢而坚决地摇着头,然后毕奇夫人半是怜爱半是担心地看着他,最后坐到了他的身边。
“我知道很多人,和我一开始的时候一样,只是把这里当做一个避风港,只是,想来试试,我们一开始并不想承认自己的脆弱,”菲茨杰拉德点点头,“我们不想。”他停顿了一下。
“我在这里已经半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说出我自己的故事,我想,我需要这个时刻,”此刻坐在她另一边的塞尔达,伸出左手,握住了他有些神经质地反复握拳的右手。手接触的那一刻,菲茨杰拉德仿佛被电击了一样的转过头,他看见塞尔达,眼中那惊恐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起来。
“一切噩梦的开始,都来自刚才说过的那个早晨,我以为我获得了新生,但是很遗憾,我没有。”
“那天晚上我从餐馆回来,先去了酒馆,破天荒地没有看见父亲的踪影,我回到家,看到他坐在厨房的餐桌边,面前放着一杯水。”
“他给自己理了发,还刮了胡子,脸上还有一些刮破的痕迹,我想是他刮胡子时手抖的时候弄破的。因为他的酒瘾,他的手一直抖个不停,所以早就不刮胡子了。我坐到他的对面,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是第一天看到我,刚刚意识到我的存在,,而我在他皱纹如同沟壑一样纵横,一双浓眉阴云密布的脸上,看得出他忧心忡忡。”
“他说他要戒酒,他说自己知道再这样下去,不但会毁了他自己,也会毁了我。我们都得像个人男人,他说道。他本来就不善言辞,所以那天他说得不多,但是他当时看我的眼神,有着一种不一样的东西,那眼神有些让我害怕,也让我有些莫名的兴奋,坐在我面前的父亲,让我既熟悉又感到陌生,我想这可能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不过,当时的我坚信,所有的事情,现在都有了一个正确的,好的开始。”
“人世间的一切,好像就是在好的与坏的之间摇摆。在他说了戒酒后的一个一天晚上,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只是我回家的时候,父亲,没有在家里。我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再次回到酒馆,把我喝得烂醉的父亲背了回来,我觉得那天的父亲格外的沉,跌跌撞撞地我走在路灯稀少的街道,看着天上的一弯新月,黑暗的天空,好像离我特别的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向那个黑暗的地方跌落,带着我醉得不省人事的父亲,一起落下,而那长长的黑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等到我们回到家,我把他放到他的床上。然后我坐在餐桌边,想着下个月的房租要是再交不上,我们没有房子可以住了。我突然有着一种很沉重的无力感,我昏沉沉地趴在桌上,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来到了我的身边,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我是被救护车急促的笛声从睡梦中惊醒的,我抬起头,发现自己披着父亲的衬衫,在餐桌上睡着了。我走出房门,发现门前的街上,聚集了很多的人,可以不时听到有一个人在慌乱而激动地说着什么,我走近他们,看见一个人躺在那里,他的身下全都是血,我仅仅能从那张枯槁的面容,和刚刚长出来的胡须,才能知道他是谁。我扑到他的面前,手忙脚乱地想要抱起他,我看着到处喷涌的鲜血,机械地想要扶他起来。”
“我看到他在笑,”菲茨杰拉德此刻已是泣不成声,周围的人安静地听着,像是一尊尊凝固的雕像。陈默和lily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说出的话。
“他在笑,我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他笑过了,在我的记忆中,他是很少笑的。我扶着他的头,父亲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弄不死这狗娘养的,但它没想到,我能跟他同归于尽。’
说完,他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岩石一样的父亲,他在我的怀里笑着,带着他特有的自豪和骄傲,我俯下身,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爸爸,你做到了,你,从来就没有让它们赢过。’”
陈默感觉自己心脏的某个地方,有一点微微的刺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缓解一下,但是那一点的痛,却越来越让他难以呼吸,而他身边的lily,低着头,长发披散开来,挡住她的脸颊,陈默只能从她微微抖动的发丝,发现她是在听着,这个属于菲茨杰拉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