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纠站在原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神有短暂的放空,很快又被噪杂沸腾的欢呼人声拉了回来:“将军!宛城有动静了!”
他侧过身体,向着不远处那座城池望去,紧闭的城门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打开,一行着素衣的人走出城门,为首那一人手上捧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颗滚圆的头颅。
他提高声音,声嘶力竭地大呼:“宛城令首级在此!宛城六万百姓请降!”
燕无纠将手中头盔往头上一扣,神情重新变得坚毅平和:“整军,准备受降!”
第110章 莲华(二十四)
宛城之后至京师, 一路上再无更多险关,倒向贵胄出身的燕无纠的世家越来越多,甚至有军队刚进入一座城池, 下一座城池便争相来献的滑稽境况。
这些衣锦佩玉的世家子们摆着恭敬惶恐的脸向燕无纠奉上忠诚, 实则暗自打量这位新君的气度容貌, 在肚子里评估着糊弄他的可能性,燕无纠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们心里在打什么小九九,但也没有戳破, 还是笑呵呵地与他们共饮同宴。
等他登基了,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这群尾大不掉的腐朽世家。
楚鸣凤也总会恰到好处地现身在宴会上,环佩琳琅,衣裙上慢慢开始出现金丝绣制的凤凰图样, 端着大气端方的笑容,坦然自若地以女主人的身份劝酒共宴。
赴宴的人都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他们大笑着赞美上首的鸳鸯情深, 容光美艳的郡主笑意吟吟地向英姿勃发的将军敬酒,金杯上方两双视线交错, 锐利刀锋与沾毒短匕一触即分, 各自微笑着饮下杯中浊酒。
——时局未定,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在滴水成冰的时节,从南疆出发的七万军队已经扩张到数十万,旌旗招展, 人嘶马鸣, 京师的大门已经在望,所有人都抑制不住心口滚烫沸腾的热血。
这可是问鼎天下的战役!
他们要做的可是建立一个新的朝代!
“敢教日月换新天啊……”跟随在大军之中的世家子们心头也泛起了一丝名为畏惧的情绪, 和他们私下里玩弄的那些阴诡招数不同, 这可是实打实的攻城略地, 用人命和鲜血堆砌起来的新王朝!
“将军,河间还有小股余孽,人数约在七千上下,多是当地官府拉的农户……”
随着燕无纠的势大,原本的“叛军”“燕孽”也掉了个称呼,被自然而然地扣到了楚魏的头上,没有人觉得这个称呼不对,喊起来顺口得很。
燕无纠听得这个地名,神情有片刻的凝滞,随后恢复了若无其事:“令赵毅领军五千,日夜兼程前去清理。”
黑色的令签抛下去,被迅速拾走,燕无纠垂着眉眼坐在大案后,像一尊不会言语动弹的雕像,许久后,才沉沉叹息一声。
河间,那应当是梵行出生长大的地方,可笑他竟然直到梵行死了,才从旁人口中知晓这个陪伴他数年的僧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佛门正宗的继承者,天下僧人的表率,净土禅宗佛子梵行。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是他太不可靠了吗?所以梵行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他以为他们之间是互相可以倾心信任的关系,但到了最后,梵行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结伴而行的友人,说散就可以散了,甚至连一个理由都不必给。
可是这个认知让他怎么都不愿意接受。
他宁愿相信,是因为他势单力薄,年少无知,无权无势,所以梵行才什么都不告诉他。
如果他还是钟鸣鼎食的燕家的小公子,出身贵胄,天然就是人上人,梵行会不会更愿意相信他一点?
燕无纠知道这个假设是错误的,但如果不这么想,他内心的痛苦就要将他咬啮干净了——他要一个借口、一个理由,哪怕它听起来滑稽又可笑。
他还要打进京师去,去问一个答案。
——是不是没有权势,就注定只能被欺凌?没有权势的人,就只能胆战心惊地活?
因为燕家权势不够大,所以就算是小罪,也可以被判成满门抄斩;因为梵行势单力孤,所以他只能认下不属于他的罪过,活生生烧死在整个京师的人的面前。
世上怎么能有这样没道理的道理?
如果这道理是皇帝定的,那他就要告诉那皇帝这是错的;如果天下人都认这道理,那他就要告诉天下人这是错的;如果世道就是这样的,那他就要改一改这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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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浑号角响彻战场,燕无纠身先士卒驭马在前,右手长枪的枪尖拖曳在地上,和碎石撞出一路细碎火星,如同三角楔子一般狠狠撞进了敌方战阵中,瞬间在黄土和黑甲中溅开了一大片瓢泼的艳红。
几乎是顷刻之间,平静丰饶的京师之下就成了活生生的绞肉机,两方人马互相扎进对方的阵型中,粘稠的血肉在沙土上铺出暗红的绸缎,都城城门紧闭,偌大京师死寂一片不闻人声,唯有雷鸣般的厮杀声从城门外一路撞进城内。
所有人都在心中战战兢兢地祈祷。
燕无纠送出长枪,枪尖如闪电般扎入一名小校胸口,去势不减,一连穿透了两人才刺穿地面。
他跃马上前,顺势抽出枪,左右一甩,枪身舞出一个漂亮的花,这一招用枪使出来有些怪异的不伦不类,因为它本该是由棍打出来的,佛门功法,大道煌煌,透着壮阔悲悯的意气。
坐在后方大帐中的楚鸣凤腰身挺得笔直,面色沉郁,这使他此生最大的一场豪赌,而她即将能获得世上最甘美的果实。
——只要除掉燕无纠。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阴沉沉地压下来,大雪如棉絮垂落,一视同仁地盖住滚烫的血和死不瞑目的眼,京师的大门在长久沉寂后缓缓开启,低沉喑哑的吱呀仿佛垂迈老朽的叹气,这座古老都城敞开了怀抱,迎接它的下一位主人。
燕无纠抹去脸上已经凝固成冰的暗红陈血,枪上红缨被冻成硬邦邦的数绺冰冰凌,他提起长枪,头盔下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一个空茫表情上。
似喜非喜,似哭非哭。
戍守城门的卫士们放下兵器趴伏在地上,燕无纠动了动嘴唇,抬手:“宫城尚有卫士千余人,前锋军随我来!”
震动天地的呼喝炸响,经历过一番大战的士卒们仍旧保持着旺盛的士气,自觉集结成队伍,跟随燕无纠如长龙涌入都城。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雷鸣般的声响撼动城池,出乎意料,戍守宫城的数千卫士两手空空,身上未着铠甲,只穿了单薄的中衣,已经分列横纵跪在宫城外,见到洪流般淌来的燕军,他们神情不一,眉宇里都有惶惶之色。
燕无纠勒马急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他身上压下,只是片刻静默,白雪就已经淹过了马蹄,燕无纠的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甩了甩鬃毛。
终于,宫卫中一名貌似是为首者的抬起了头,深吸一口气:“楚帝已于曜仪殿后梅园自尽,令我等卸甲去兵,迎奉将军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