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妃万念俱灰地看着她,自嘲地一笑:“都说你医术精湛,最善辨识药材,果然是真的。不过有什么好惊讶的?我早就不是我了,只是田家的一枚固宠的棋子,用来证明陛下宝刀不老,提振陛下兴致的玩意儿罢了,自然有人盼着我赶紧怀上一男半女。陛下不行,我就得吃药……现在我的一颦一笑,都不是我自己。你知道我现在为何得宠吗?就是因为我学你的外祖母,学得最像……”
柳知晚长长吁了一口气,她终于想明白慈宁王为何那么笃定地命人拟了第二道后宫阴水之患的卦辞了。
就算没有算计到成天复,慈宁王应该也是知道了皇后与静妃的勾当了吧?
想到这,知晚看了看她,摇摇头毫不客气道:“娘娘跟我祖母半点不像,若非要挨靠上,就是陛下喜欢的是这个年岁女子的鲜嫩,逢迎得对路子,自然会得爱宠。”
静妃抬眼,凄苦冷笑道:“你说我学得不像?是个没有自知自明的蠢货?也是,我若是聪明的,又怎么会抱着一丝痴念,拖延自己的姻缘,最后落得入宫的田地……”
知晚坦然解释道:“我外祖母的风采,任何人都学不来。她能视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如路边的的石头,说踢便踢到天边,看都不会再看一眼。这份豁达,后宫里哪个女子都学不来。”
这话说得田沁霜一滞——柳知晚说得没错,这份无畏无惧,的确是她学不来的……
就在田沁霜以为她要继续挖苦自己时,知晚又话锋一转道:“可是娘娘不肯屈就世俗,坚持自己的执着,也是旁人学不来的。恋慕本乃一人之事,一人之情,与他人何干?与蠢笨更无关。只是世间对我们女子少了太多宽容,若是坚持本我,不肯嫁人,仿佛只有庙庵一条路可走。不然的话,便如韭莲、寒梅迎风傲立,独自盛开凋谢又有何妨?”
从昨天出事之后,静妃的心就一直跌落在了谷底,心里盘旋的都是一死了之的念头。
可是没想到在这样狼狈不堪的境遇里,她竟然从一直视为情敌的女子嘴里,听到了知己流水知音一般甘凉通透的话。一时间,一向清高自傲的静妃,心里的百味杂陈难以言表。
她以前从无机会跟柳知晚好好地说话。可是当年她故意在香会上利用荷包给花心的世子难堪,就给田沁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后的桩桩件件,都让她对这位盛家挂名的养女暗惊不已。她也是后来才隐约从田家消息灵通的人那里得知,好像这个柳知晚还跟着成天复入了川中,还去盐水关做了驱邪祛病的“药娘娘”。
面前这个眉黛不描自黑,雪肌灵眸的姑娘,她这半生堪是传奇了。这让如被困在樊笼力的静妃不免看着艳羡。
按理说,她甚至应该由艳羡变成妒恨才是。可每次看到柳知晚,都生不出什么太多的反感。以前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可现在她倒是有所体会,因为她不光羡慕,还敬服她的胆色。
她若有知晚一般的机敏和闯劲,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想到这,她努力忍住了眼角快要涌出的眼泪,淡淡道:“你走吧,好好地对待成将军,需知有人情愿穷极一生,换来你如今立在他身旁的资格……至于我,会选个妥帖的方式……了结一切的。”
这话说得,竟然像是诀别之言。她是保证,过一段时间,会制造意外,让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地死去吗?毕竟冬日踏冰湖落水,或者一不小心翻落井中,有太多的意外可供人选择了。
知晚慢慢站起身,想转身离开的——只要田沁霜能守口如瓶,她若是真想不开寻短见,也能就此死无对证了。
可是她总觉得自己的心在砰砰跳,慈宁王设下如此陷阱,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而且田沁霜也算是受害者,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田沁霜自己寻死,而不做任何的阻拦吗?
那一刻,知晚走得步履有些艰难。仿佛又回到了她从盛家逃离,躲在树上听到奸人商讨要给盛家灭门,而她面临着两难抉择的一刻。
就在她走到门边的时候,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冲着田沁霜道:
“娘娘,你想不想知道女人这一辈子,其实还有别的活法?”
……
半个时辰左右,知晚从慧熙宫里走了出来。
卢医县果然医术精湛,她给静妃瞧了病后,静妃娘娘似乎好了很多,睡了一整天之后,竟然能坐起来了。
第二天,皇后将静妃叫了过去,询问那个卢医县主跟她说了什么。
田沁霜低头说道:“不过是说我身体虚弱,非要给我针灸一番。”
田皇后撩起眼皮,不甚满意地看着她:“只是这些?你何时跟她这般好了?”
静妃依旧柔柔地说:“她说我身体失调,若是拖延下去,恐怕于身子不利,所以用时久了些。”
皇后再也忍不住,扔掉了手里的佛珠,冷哼着说:“你简直蠢到家了!难道不怕她发现你身上的气味不对?她和成天复都跟田家不对付,又不是个好利用的狡黠丫头,你该离她远些……我再问你,你昨晚命人杖毙了自己院里的一个宫女和一个小厮又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人都是曾经陪着静妃同去西殿的人,可是却半路撇下了她走了。听皇后这么问,静妃眉眼不动道:“我昨日在宫里燃了浓香,她并没有闻到异味。那两个人不敬奉主子,依着宫规处置了。”
皇后已经习惯了侄女在自己面前言听计从的样子,现在看她波澜不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头一时心里不甚舒服。
她直觉田沁霜有事情瞒着她,可是她也知道这个丫头看着柔顺,泛起倔劲来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
如今田沁霜终于成功邀宠,田家正指望她,皇后也不想跟她言语闹得太僵,只绵里藏针地暗示她不要起幺蛾子之后,便让她回去了。
田沁霜从皇后的宫中出来,又穿过中庭,拐上一条长廊时,看见那个与她共度片刻春宵的男人跟在御医的后面,正低头前行着。
当他抬头瞥见了她时,慌乱得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撞到前面的御医身上。
田沁霜并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微微抬起头,满脸冷霜、目不斜视地从他的身边匆匆而过。
若是依着章锡文的意思,是想立刻从太医院请辞的。
可是知晚却说这个时候突然请辞,反而会惹人嫌疑。就算要走,也得等到年后,有个妥善的理由再走。
她让表哥静下心,可以借口摔破了头,再多休养几日,减了去宫里的次数。
章锡文依着知晚的话照做了,他现在偶尔在宫里看到那个静妃娘娘,都心慌得不得了。
她生得那般端雅高贵,就同自己的表妹一样,带着一股子贵族高门小姐特有的气质。可偏偏这样的人,却被自己给……不用别人说,他都生出十足的罪恶与自卑之感。
可是静养了几日之后,他还得入宫做差,原本慧熙宫并非他的差事,不知道怎么的,倒是轮了几次。
每次出来的时候,章锡文都是内衫湿透,惹得御医都问他是不是得了盗汗之症,年纪轻轻就这么体虚,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有那么几次,章锡文被静妃冷言冷语挤兑得顶不住了,甚至红着眼圈出来的。在别人看来,都是因为他笨手笨脚,才被静妃训斥。
可章锡文却知道自己被穿了小鞋。
这种有苦难辨,着实煎熬人,他从宫里出来后,便会去羡园找表妹夫喝一口闷酒,想到委屈处时再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