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蓬元帅碰了一鼻子的灰,耳报神便又献一计:这行者犟脾气则需要绕指柔,这得找人游说,叫上卷帘大将、玉龙三太子、那西天佛门佛祖座下大弟子金蝉,一起吃个酒,这事儿就好办了。”
冯保解释道:“耳报神的意思是:行者看似油盐不进,但是最讲仗义,要想行者这类的官吏做事,那就得先成为兄弟,这卷帘大将是行者在天界的朋友,蟠桃会时,卷帘大将还为行者不能参加蟠桃会鸣不平,告诉了行者。而这玉龙三太子是行者在人间的朋友,而这佛门大弟子金蝉,则是行者老师菩提老祖的门人。”
“这说的就是三类人,一类是同气相生,运之相连的同僚,一类是旧时的好友,一类则是同师座下。”
“为什么天蓬不找孙行者在人间结拜兄弟牛魔王呢?因为牛魔王是妖,而玉龙三太子则是西海龙王敖闰三儿子。”
朱翊钧看着手中的杂报,再看看冯保张宏,了然的点了点头,这王谦不愧是个读书人啊,这阴阳怪气的水平,着实是高,三两句话,故事简短精炼,却道尽了贪腐的根源。
张宏负责讲故事,冯保负责解读,倒是把这故事给陛下讲明白了。
张宏吐了口浊气:“这天蓬觉得耳报神所言有理,便请了这些人一起吃酒,这菜过三巡,酒过五味,这便称兄道弟了起来,这话赶着话,孙行者就拍着胸脯保证,七万天马,明日送到。”
“这时候,耳报神就对天蓬说:这个时候得表示表示。天蓬一惊,思虑再三,问道:如何表示为好?”
“天蓬元帅自有疑虑,这刚称兄道弟,直接表示伤了兄弟情谊,不表示,孙行者这答应的好好的,转头觉得看不到好处,转头反悔如何是好?”
“这耳报神也没多言,自去安排,这酒也喝了,饭也吃了,耳报神就千里传音到了白骨精那儿,没过多久,白骨精就带着一群妖精入了席,场面更加热络起来。”
“白骨精带了一群妖怪献舞,这一群妖怪里却有一个人,这女子年三十,大家闺秀、名门出身,家道中落,夫君早丧、留下一女儿相依为命,这女子才跟了白骨精干起了这皮肉生意。”
“果不其然,第二天,这天马就到了。”
“朕就是疑惑这里,这耳报神带了一个女子入席,到底是何故?”朱翊钧立刻问道,这一段是他最疑惑的地方。
冯保满是无奈的说道:“这一群妖怪里唯一的这女子,就是耳报神安排的诚意。”
“啥意思?”朱翊钧仍然不解。
“这女子是送给金蝉子的,金蝉子就得意这一款,金蝉子是大善人,看不得苦。”冯保重重的叹了口气,摇头说道,王谦讽刺的是有些个朝中的明公,就喜欢这种款的,苦难女子。
肉食者食人,那也不是饥不择食,谁都要吃,尤其是混到了金蝉子这种地位的人,佛祖的弟子,这个时候,就会挑嘴了,而这种受尽了人间苦难,流落风尘之人,就成了金蝉子这类人最可口之物。
浑浊世界的良家。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说道:“朕明白了,这女子是耳报神的诚意,送给金蝉子,而不是送给孙行者的,不伤兄弟情义,又表达了诚意,投其所好,事办妥了,孙行者得意之物,必然送到,而这玉龙三太子、卷帘大将不过是陪坐而已。”
“如此,如此。”
张宏见陛下明白,才开口说道:“次日,这天蓬元帅果然得到了七万匹良驹,天蓬元帅大喜过望,但是给孙行者的回礼,却是犯了难,实在是不知道该给什么。”
“耳报神则道:莫忧莫忧,不必回礼,若是实在过意不去,就送几个仙女便是。”
“天蓬闻言,便送了几个仙女,了结了此事。”
朱翊钧看着冯保极为疑惑的说道:“为何不必回礼?”
冯保想了想解释道:“就是不必回礼,这便是人情往来,这初入天庭的弼马温孙行者,有的是官司要找天蓬元帅帮忙,这次给了天蓬元帅面子,下次,天蓬元帅必然要给行者面子,这面子,都是相互给的,你给了我,我给了你,大家便都有了面子。”
“一来二去,大家就成了兄弟,而不是称兄道弟了。”
“至于耳报神说的几个仙女,就是额外的情谊,日后这孙行者见了天蓬元帅,那自然是满面春风。”
朱翊钧点头,略显怅然的说道:“朕完全听明白了。”
这个短小精悍的西游记新编,一个小小的故事,讲明白了几件事。
送礼送给谁?经手主管之人,找玉帝是没有用的,因为玉帝只管星君,管不到具体的人;送礼该怎么送?得找亲朋故旧走关系,直接拿钱甩过去,只会惹恼对方;送礼的分寸,要投其所好,也要恰到好处。
就像是金蝉子这样四处化缘不出头、见到女子就心软的主儿,就得找金蝉子得意的款儿,这就是投其所好,而恰到好处,就是不轻不重,太轻了得罪人,太重了,又显得生分。
王谦的讽刺短篇,字字珠玑。
而此时的王谦跪在正厅,王崇古罚他下跪,这篇短文里面的内容,王崇古越看越是心惊胆战,他这个好大儿这一篇,怎么看都是在讽刺他王崇古!
“长本事了是吧,把咱们家的事儿,编排成故事,你要讲给谁听?你爹我的确是个贪官污吏,但那时候谁人不贪?!怎么到了你嘴里,我就成了那个天蓬元帅了!”王崇古握着一个马鞭,气到发抖。
王崇古越看越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天蓬,而那个耳报神就是自己的师爷,这天蓬元帅缺马,怎么看都是当初他贿赂高拱的把戏!
“你还写了多少?”王崇古不舍得打,他儿子这次考中了进士,给祖宗争光,但是不打又不解气。
王谦知道自己亲爹的力道,他跪在地上,低声说道:“写了一百回。”
“多少?!”
“一百回。”王谦老实回答。
“气煞我也!”王崇古的鞭子用力的抽下,却打在了桌子上,他还是有些不舍得打儿子,这儿子是个独苗不提,还这么有出息,已经是进士了,打不得了,孩子大了不由爹。
“为什么要写这些?”王崇古有气无力的问道。
“孩儿想去都察院。”王谦再拜说道:“父亲,孩儿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全都是折腾人的本事,去都察院折腾人,最为合适,海瑞要反贪,他是一把神剑,但是只有正道,没有奇术,便独木难支,孩儿折腾人还是有些天分的。”
“正奇相生,变化无穷。”
“呼。”王崇古吐了口气一愣,歪着头看着王谦,面色愈发的古怪,嘴角抽动了下说道:“你要去反贪?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孩儿没别的选择。”王谦大声的说道:“孩儿会做些买卖,但是这毛呢厂的买卖眼看着越做越大,而且还会更大,再占着,陛下不要我们的人头,元辅先生也要取我们人头一用了。”
“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反贪得罪人,对咱们家而言,却最为安全。”
“起来吧。”王崇古挥了挥手,坐在了太师椅上,面色古怪的说道:“儿呀,你也大了,可想好了,哪怕去翰林院做个清贵文书,去格物院做个格物博士,也比去都察院打滚强啊。”
“想好了。”王谦十分确定的说道。
王谦喜欢算学,他其实也想去格物院做博士,他很羡慕但是他和张嗣文、焦竑不同,他们家是在张四维谋逆大案中,唯一逃出生天的一家,只能在支持皇帝这一条路走到底,根本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王谦最擅长的是蛊惑人心和心狠手辣,做御史,确实合适。
“也行吧。”王崇古挥了挥手说道:“我去全楚会馆一趟,你去请下吏部尚书万士和。”
“请吏部尚书万士和?”王谦有些疑惑的问道,要去全楚会馆,为何要请万士和一同前往?
“你不是能编故事吗!你自己悟啊!别让老子给你讲啊!编排你爹,你真的能干的出来!呸!”王崇古一听就是一阵恼火。
王崇古很气,给王谦讨官位,这个过程还会被王谦编成章回体的小说本,发到全晋杂报上被人指指点点,他不气才怪,关键是作为老子,他不得不这么做,这才是最气的。
“带我一起去吧。”王谦想要收集素材,自然要去看。
王崇古用斜眼看了一眼自己的独生子,甩了甩袖子,立刻离开,王谦无奈去寻万士和。
王崇古去请万士和的逻辑很简单,因为所有的廷臣,只有万士和和海瑞完全是陛下的人,其余人都不是,都有自己的派别,而万士和是一个无党派奉旨骑墙的人物,而正是有了这种人物,才让做事,有人见证。
之所以不叫海瑞,是这种脏事,叫海瑞做见证,那是羞辱,海瑞可以事从权宜,但是罪恶在眼皮底子进行,那海瑞断不能坐视不管。
王崇古来到全楚会馆的时候,带了一点山西的土特产,山西小米,山西小米粥这东西最是养胃,而张居正的肠胃不好,还喜欢吃辣,皇帝每次到全楚会馆蹭饭,都要特别叮嘱游七,不许给先生吃辣。
自从小皇帝到全楚会馆蹭饭之后,张居正就再也吃不到辣了,味如嚼蜡。
王崇古和万士和来到全楚会馆的时候,看到张居正在哼哧哼哧的种薯苗,又到了薯苗下地的季节,张居正每年都要亲自种一下,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告诉孩子们,货架上真的长不出米粱来,当风力舆论完全集中在了非物质生产时,谁来进行物质生产?
“元辅真的是好雅兴。”王崇古面色如常的拍了一句马屁,求人办事,自然要说好话,张居正的爱好的确是格外奇怪,别人是琴棋书画,他是刨地制作淀粉。
张居正拍了拍手说道:“今岁,西洋来的棕榈油到港二十五万斤、鱼油到港三十二万斤,来自琉球和吕宋,内廷了不少钱,把鱼油和棕榈油买下,用船,拉到了天津卫,日后这东征饼,就不难吃了。”
戚继光不喜欢光饼这个称呼,而是喜欢东征饼,这军粮是军民共同发明,虽然和他关系密切,但他还是喜欢叫这个东征饼,陛下每天都要嚼一个光饼,算是和军兵同甘共苦之举,这饼终于不再难吃了。
这年头的光饼最大的问题是硬,没油水,但是现在,完全没有这种困扰了。
王崇古和张居正客套了一番今日白天月光皎洁之后,王崇古讲明了来意,开口说道:“犬子的文章,倒是让人见笑了。”
“王谦讲得很好,虽然是借着西游记平话新编的名义,但是在说什么,我们都清楚。”张居正面色更是复杂,王谦骂王崇古,何尝不是骂张居正呢?
张居正一直不喜欢反贪,他是个追求效率的人,一管就死,一放就乱的吏治现状,也没有反贪的余地和空间,但是随着新政在陛下的鼎力支持下,终于有了反贪的可能。
这也是张居正一直被人诟病的一点,他拿别人银子。
“犬子想去都察院,还得请元辅行个方便才是。”王崇古把话讲明白,葛守礼已经老了,眼下都察院海瑞当家,去都察院就是去反贪去了。
“王谦倒是蛮适合反贪的,他最擅长琢磨人心。”张居正有些好奇的问道:“他准备从哪里入手?”
王崇古是真的不想说,但他还是无奈的低声回答道:“外室、妾室入手。”
“嗯?”万士和猛地瞪大眼睛,看着王崇古,叹为观止的说道:“令郎真的是…聪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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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