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纶紧了紧大氅,笑着说道:“别送了,戚帅,京营务必要振奋起来,哪怕有一万精兵在,竖子安敢如此猖狂!”
“送谭司马。”戚继光送别了谭纶,眼神中晦暗不明,京营,诛不臣。
宣旨的内官徐爵、缇骑的两个提刑千户赵梦祐、骆秉良,以及四十多骑,乘快马奔向了蓟州,蓟州距离京师不过百二十里,没过多久就到了。
徐爵翻身下马,身后两个小宦官抱着圣旨紧随其后,赵梦祐、骆秉良带着缇骑们抽出了绣春刀,他们出京代表的就是大明至高无上的皇权,边镇胆敢反抗,那就是谋反。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到了开城门的时候,蓟州总兵官赵大成打开了城门,缇骑鱼贯而入,找到了还在准备早饭的吴兑,两个缇骑当场就把他摁下,几个侍妾吓得容失色,惊叫连连。
“你们是谁!放开我,知道我是谁吗!”被摁住的吴兑,疯狂的叫嚷着,缇骑们只觉得有些厌烦,将其用力的摁在了地上,令其动弹不得。
“吴参赞好雅兴啊,在边方还能找到一二三四五,五个侍妾来,这日子果然潇洒。”徐爵走了进来,嗤笑一声,大声的说道:“蓟州参赞军务、兵部郎中吴兑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因忆前隆庆,宣大忽报西虏犯蓟,蓟人侦探者,因遂称见虏已西行,犯在旦夕。”
“各路之兵,婴墙摆守,京师亦为之戒严,庙堂皇皇,亦议守城之策。兴化不能主持,举措纷纷,皆极可笑。而虏终无影响,防守一月遂罢,费以数十万计。”
“今东报沓至,若如往日举动,则又成一笑柄矣。”
“蓟镇之报,竟成乌有,皆属料敌虚报诳赏之言,但彼中任事者,利害切身,一有所闻,辄行奏报,何如?只为他日免罪之地,固未暇审其诚伪也,报伪人伪,事事皆伪,边方遂皆是败伪。”
“朕德凉冲龄,曾听闻:良夜骊宫奏管簧,无端烽火烛穹苍,可怜列国奔驰苦,止博褒妃笑一场。汝料敌虚报诳赏之伪言,亦如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恶行。”
“敕蓟州参赞军务兵部郎中吴兑,原地解职,入京谢罪,徐行提问。”
“钦此。”
徐爵说完,示意缇骑们现在可以把这个人押解回京了。
这封圣旨里,有几句是小皇帝自己加上去的,就是良夜骊宫奏管簧这首没什么格律的诗,张居正是有学问的,作诗格律一定要讲,小皇帝读书不久,没啥格律,这首诗,说的是当初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把烽火狼烟当儿戏,最终导致国灭人亡。
谎报军情,从来不是什么小事。
“徐大珰辛苦。”陈大成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缇骑们把刀拔了出来,一路只问吴兑身在何处。
徐爵将陈大成送上的盐引推了回去,摇头说道:“陈总兵,使不得。”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黄门可是张宏的人,这要是拿了边方军将的钱,回去张宏三言两语,冯保这半年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这吴兑这是做了什么,好端端的,京师怎么严旨忽传蓟镇?”陈大成多少听说了宫里的宦官在变,也万万没想到宫里的宦官们居然真的不收钱了,宫里的撕咬看来比宫外还要狠厉几分,陈大成看吴兑被拿下,问问情况。
徐爵也没多留,笑着说道:“吴兑谎报军情,皇爷爷极为生气,下了敕谕要拿吴兑进京审问,明日会有新的参赞前来参赞将军军务。”
“走了。”
“送徐大珰。”陈大成赶忙出门相送,直到送出了蓟州城外,才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吴兑是晋党的人,这人曾经在宣府大同任过参赞,平调到了蓟州之后,威慑于戚继光的军威,不敢造次,等到戚帅入京,陈大成做了总兵之后,这个吴兑愈发猖狂。
但是陈大成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这吴兑居然胆敢谎报军情!
他收到朝中下章询问虏情,人都傻了,哪来的虏情?二月刚刚打下了一场大胜,董狐狸和北蛮也要喘口气才能犯边才对。
陈大成又到长城守备,询问墩台远侯,压根就没有什么三万人云集的痕迹。
北虏一人最少三四匹马,真的南下,别说三万人了,就是两千人,那人吃马嚼动静绝对小不了,若是北虏来犯,关外流民早就蜂拥而至,请求入关庇护了。
吴兑很快就被押解入京,作为晋党的人,葛守礼作为党魁自然要为之奔走,了解了其中详情之后,葛守礼人都麻了,折腾了一整天,全都是假的!
小皇帝的圣旨里直接把这件事定性为了烽火戏诸侯,而且事实的确如此。
葛守礼来到了刑部,知道人是被缇骑给拿了,关在北镇抚司,又来到了北镇抚司要见吴兑。
朱希孝多少知道皇帝要如何处置,也没有多做阻拦,让葛守礼进了天牢,单独见到了吴兑,当然隔墙有耳,大家都心里清楚。
吴兑这会儿酒已经完全醒了,缩在角落里惶恐不安,看到了葛守礼,立刻连滚带爬的冲了过来。
“葛公救我,葛公救我啊!”吴兑紧紧地攥着葛守礼的裤管,整个人都在发抖,被缇骑拿回了天牢,才知道了怕,哪怕是不知道解刳院的恐怖,也是知道天牢里的五毒之刑,绝对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能够承受的。
吴兑之前不怕,是因为晋党之前就是这么玩的,早就形成了路径依赖。
方逢时在隆庆二年、五年两次折腾朝廷,现在还在大同做巡抚,能有什么事儿?
吴兑被逮了才缓过神来,高拱不在了,眼下是张居正当国!
葛守礼想要抽出腿来,试了几次却没抽出来,耐着性子问道:“吴兑,边方虏情奏闻,理应有边镇总兵书押和印绶,伱奏闻虏情的时候,蓟州总兵,没有下印吗?”
吴兑眼神闪躲的说道:“未有,我就是听说有虏情,就一着急,赶忙发回京师了啊,我也是怕北虏叩边,朝廷并无准备,到时候,又是手忙脚乱。”
“我,我,我也是为了朝廷啊!”
“混账!”葛守礼用力的抽出了腿,看着吴兑说道:“朝廷自有法度,奏闻虏情理应有总兵书押,你办得这叫什么事儿?连陛下下敕谕让缇骑拿人起获脏物,都要刑部书押下印,把黄纸案变成驾贴案,你怎么敢?!”
“我还以为你在北虏有内应,知晓此事,不愿与总兵分这份功劳,被人哄骗所至,你这听说…我如何能救得了你?”
葛守礼想过无数种可能,比如吴兑因为久在边方和北虏来往密切,在北虏中有些人脉,听到了消息,为了不让总兵抢功才自己奏闻。
结果压根就不是,玩的就是养寇自重。
“葛公救我啊。”吴兑听闻葛守礼的说辞眼前一亮,内应这东西,不可查证,葛守礼一句话让吴兑想到了脱身的说辞,内应、争功、受骗、懊悔、认罪,葛守礼已经提醒的极为明显了。
“不争气,我去寻元辅先生,你在牢里好生呆着,莫要生事。”葛守礼看吴兑听懂了自己说什么,一甩袖子,离开了天牢。
内应,不是很容易查证,被人骗了,总好过被定性为烽火戏诸侯吓唬朝廷的好。
葛守礼匆匆前往了全楚会馆,在游七的带领下,找到了在庖厨房里折腾番薯的张居正。
张居正上衣下裤,将清洗好的番薯去皮,尤其是凹陷的部分,张居正还挖了出来,整理好了番薯后,张居正拿出了刨丝刀开始准备刨丝。
“葛公稍待,容我忙完这点事儿。”张居正看到了葛守礼,笑着说道。
葛守礼大感惊讶的问道:“元辅这是要做什么?”
张居正笑着说道:“宝岐司传来甘薯的食用法子,就拿些来试一试,现在刨丝,风干后,就可以粉碎研磨成粉,若是做成了粉条或者皮渣,也算能节省一下主粮,除了救荒,也能种来做粉。”
“宫里的宦人都喜欢媚上,怕他们诓讹陛下。”
葛守礼看着不是很熟练的张居正,一时间有些感慨万千,《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有云: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也。
张居正不仅不远庖厨,还亲自刨丝晒干,打算做一做。
张居正不擅长庖厨,他就是亲自做一做,践履之实,今天休沐,他一点都不闲,他是怕小皇帝被宦官给糊弄了。
而且小皇帝亲事农桑,帝师要是一点不懂,被问到,却一问三不知,那还怎么当帝师?
张居正洗了洗手,说道:“全楚会馆九折桥那边不是有四分地吗?甘薯收获和宫里大致相同,甘薯做不了主粮,也能做成粉,也算是用途,再不济也能拿来酿酒,总之能省点主粮是一点。”
“葛总宪是为了吴兑之事而来?”
葛守礼赶忙说道:“是,他也是受小人诓骗,又起了争功的心思。”
“这里是我的私宅,既然是私下里说话,葛公也别怪我唐突,我直言不讳了。”张居正笑着问道:“葛公真的这么以为?吴兑是被人骗了?”
葛守礼终究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事实的真相,葛守礼也猜了出来,做了这党魁,才知道杨博之不易,尤其是手底下一群闲不住的主儿,还胡作非为,这个党魁当的是真的心累。
葛守礼又不愿意杨博一辈子的奔波就这么毁于一旦,只能这么硬撑着。
“葛总宪,杨太宰在的时候,都是说实话,大家都是明公,这些糟烂事到底为什么发生,心里都清楚,没必要刻意打机锋,把话说明白,都轻便些。”张居正话锋一转看着葛守礼低声说道:“吴兑的事儿,是个机会。”
“机会?”葛守礼眉头一皱。
张居正看着葛守礼这个样子,摇了摇头说道:“你啊,你这党魁当的,都快当成老好人了,杨太宰走的时候,是怎么让张四维到手的鸭子飞掉的?”
“斗米恩,升米仇,你做的少点,他们求着你做,你做得多了,他们认为理当如此,谁都不拿你当回事儿。”
“就以眼下吴兑的事儿来说,朝议鼎沸,你应该如何做?”
“不看、不听、不说,等到底下那些人坐不住,求告到你的门上,你也不要出来,让他们去求张四维,张四维眼下没有官身,什么都做不得,等他们找到张四维发现没用了,就念到你的好了。”
葛守礼恍然大悟的说道:“这样,这样都会念到我的好,收拢人心。”
张居正连连摆手说道:“不不不,他们第二次求你,你还不要管,等到张四维来求你,你再出来,踩一脚张四维立威,这样才能收拢人心。”
葛守礼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暗自乍舌,果然这当党魁也是需要经验的,如何将利益最大化,葛守礼还没学会,他想了想才疑惑的问道:“元辅和戚帅相处,也是如此吗?”
张居正笑着说道:“那倒不是,性质完全不同,吴兑是惹出了乱子,戚帅是有人攻讦他。”
“戚帅不是勋贵的时候,我得尽心保他,否则他很难做事,他做成了事儿,我也才能站得稳。隆庆五年,高拱和我争夺两广总督人选,高拱门下李迁百事不成,但是殷正茂到了两广,就可以安定,都是互相助力。”
“用人任事,他得能成事,否则必然落于下风。”
葛守礼这才恍然的说道:“谢元辅教诲。”
葛守礼离开了全楚会馆,张居正看着葛守礼的背影,才对游七说道:“葛守礼倒是没有辜负杨太宰的信任,把这新晋党弄的有模有样。”
“先生为什么要教葛守礼怎么做党魁啊,他做的不好,晋党乱糟糟的不是有利于先生吗?”游七多少有些想不明白。
张居正解释道:“分化晋党,才能彻底打散他们,葛守礼憨直了些,但还是有几分恭顺之心,张四维回朝,属实是恶心了。”
张居正在利用吴兑分化晋党,让晋党内部矛盾表面化、激烈化,让张四维心里的恨,越积越深。
欲使其灭亡,必使其疯狂。
隆庆五年末的谎报军情,谭纶因此中风。文中引得是张居正申斥吴兑谎报军情的原文。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