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问。”一个精瘦的男子走了出来,开口说道。
“来者何人?”林辅成还是那一副眼高于顶看不起人的样子。“无名之辈侯于赵。”侯于赵的笑容非常平和,和周围的儒生格格不入,主要是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威严,多少让人退避三舍。
“原来是侯于赵啊,真的是久…不认…侯于赵?辽东巡按御史侯于赵?!”林辅成起初一副不在意的神情,打算故技重施再来一次,结果话说了半截,就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了。
节制李成梁的文官,李成梁在辽东开疆拓土的后盾,大明皇帝天语纶音钦定的忠君体国侯于赵。
“啊?你认得我?”侯于赵那可真是太意外了,他已经离开京师九年了,中间回来过一次述职,待了没几天就回大宁卫,后来调任辽东,这次回京是为了领赏。
李成梁每年开疆拓土,皇帝必然会有封赏,侯于赵借着回京述职,把这份恩赏领回去。
没想到自己的名字,还有人知道。
“侯御史的大名,真的是如雷贯耳啊!五等功赏牌,那乃是浮出人世,卓尔不群!”狂夫林辅成毕恭毕敬的作揖,算是见礼,这可是干实事儿的循吏。
侯于赵笑了笑说道:“林大师客气了。”
“不过是一呈口舌之利的狂夫罢了,怎敢自称大师,侯御史抬爱了。”林辅成赶忙俯首说道,他就是长着一张嘴,甚至连提出解决办法的能力都没有,更别说实践了。
也印证了王一鹗的话,但凡是有点本事的人,早就领一份监当官的差事,去博前程了,哪有功夫跟贱儒一起起哄。
“林大师,我有一问。”侯于赵看着林辅成说道:“我方才听你和他人聚谈,你所言并非只有自由。”
“诚如是,还有平等。”林辅成颇为兴奋的说道:“《尚书·洪范》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故王道即为平等。”
“《管子·形势解》:天公平而无私,故美恶莫不覆;地公平而无私,故小大莫不载。故天公地平为平等。”
“《法经》曰: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徇人则失己,徇情则废法。律法面前皆平皆等。”
“以侯御史为例,夫居官守职以公正平等为先,公则不为私所惑,正则不为邪所媚,凡行事涉邪私者,皆不公不正,不平不等也。”
林辅成说到这儿就有点卡壳儿了,他支支吾吾的了一下,只好挠头说道:“就是刚想出来点,说的糊里糊涂的,不成体系,更无什么逻辑可言,且当是胡言乱语吧,还请侯御史海涵。”
林辅成只讲自由,这个他很熟,但是平等是他最近才从大明废除贱籍这件事上,略有领悟,没什么章法,听起来有点乱。
“我听明白了,谢林大师解惑。”侯于赵倒是沉思了许久,才道谢,林辅成帮了侯于赵的忙。
“啊?”林辅成这个狂夫狂了大半天了,此刻由衷的产生了一些迷茫,他不明白,他那些个胡言乱语,真的帮到了侯于赵的忙吗?还是侯于赵在客气?
其实林辅成误会了,侯于赵要有这个涵养的功夫,他当初就不跟人逆行了,他是真心实意的,在辽东开拓,一些问题让他困惑,今日路过此处,听说有热闹可以看,就凑了凑热闹,果然来对了。
大明京师,果然卧虎藏龙!
“多日疑惑烟消云散了,我真的听明白了,谢林大师。”侯于赵再次道谢,就是告诉林辅成,他这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对侯于赵真的有用。
“不胜荣幸。”林辅成虽然不知道具体帮了什么忙,但还是喜不自禁,虽然空长了一张嘴,但循吏说他整日空谈这些玩意儿有用,还是让他欣喜若狂。
侯于赵选择了告辞,而书坊门前的围堵,慢慢的散去了,打又不能打,砸也不能砸,骂也骂不过,继续待下去就是自取其辱。
“侯巡抚!”王谦急走了两步,跟侯于赵打了个招呼。
“我只是巡按御史,不是巡抚,鄙人久在辽东,敢请问可是故人?”侯于赵打量了下王谦,是绫罗绸缎,披金戴银,腰间的玉佩一看就价值不菲,一脸的富态,身后跟着十几个佣人,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身。
“并非故人,我的父亲是刑部尚书、次辅王崇古,在下乃是佥都御史,掌燕兴楼交易行事王谦。”王谦赶忙介绍了一下自己,他对能干实事儿的人都很尊敬,那姚光启过去是敌人,他用鼻子看人,极尽嘲讽,现在姚光启是海带大王,王谦和姚光启关系莫逆。
王谦中进士的时候,侯于赵已经在塞外吃了三年沙子,带着出塞边民垦荒了三万顷田,两人自然不是旧识。
“原来是王次辅长子当面。”侯于赵有点懵,他和晋党没啥关系,王谦这找他干什么?
王谦走到侯于赵面前,笑着说道:“听闻侯巡抚从辽东回来,风尘仆仆,车马劳顿,这不是赶巧碰到了吗?相请不如偶遇,今日我在太白楼为巡抚接风洗尘。”
王谦这番话做足了姿态,他今天赶来,就是跟侯于赵偶遇的,哪有那么多赶巧的事儿,知道侯于赵到书坊这边买书,买过往的杂报,立刻就杀了过来,今天必须偶遇!
侯于赵不在朝,陛下时常念叨,这是简在帝心的人物,自然要打好关系。
“只是巡按。”侯于赵无法拒绝,他觉得自己朝中无人,轻易开罪王崇古,不是个好的选择,王谦说话很得体,没有咄咄逼人,侯于赵没有拒绝,只是又一次纠正了王谦错误的称呼。
“走走走,太白楼现在这个时辰,可是人满为患,去晚了可就没有地方了。”王谦笑了笑,带着侯于赵直奔太白楼去了。
侯于赵的主要贡献,是他在塞外九年如一日的垦田,是他上的那本五等功赏,当时大明的人头赏,变成了战线赏赐,彼时是关键时刻,张居正在说富国强兵,稍给武将事权。
但是人头赏,却限制了强兵的力度,侯于赵就跟个愣头青一样,出于不说点什么白吃皇粮的想法,上的那本五等功赏,让张居正解决了富国强兵无法考成的大问题。
这也是李成梁看侯于赵哪哪都顺眼的原因,人头赏这玩意儿太容易出问题了,杀良冒功,作战毫无士气、战场抢人头等等都是战场大忌。
“还是得恭喜侯巡抚高升,我从我爹那儿得到了确切消息,你这次回京,廷推你为辽东巡抚了,恭喜侯巡抚。”王谦坐定后,没打马虎眼,而是实话实说。
也就侯于赵自己觉得他朝中无人了,简在帝心,铁杆帝党,王崇古努力了快十年了,陛下终于肯回护他王崇古了,而侯于赵有了那本五等功赏疏之后,陛下多次回护。
“啊?这。”侯于赵一愣,他对大明官场已经很了解了,朝里没人,谁会推荐他做巡抚?
这就成封疆大吏了?升迁有点快了。
王谦看着侯于赵呆愣疑惑的神情不是作伪,由衷的说道:“侯巡抚在辽东真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垦荒芜田啊,王某佩服。”
侯于赵正经进士出身,没犯错,也不是贱儒,跑到大宁卫垦荒,这是戍边,戍边的升转是要快于腹地的,可侯于赵似乎对这个政策,了解的并不是很清楚。
说好听点这叫赤子之心,说难听点,略显蠢笨。
辽东消息闭塞,李成梁跟个武疯子一样,整天亲自带着人拓土,打下来就丢给侯于赵,侯于赵真的是忙的焦头烂额,对朝中的事儿,真的没想多少。
“王御史,谁推荐的我?还是要亲自登门道谢为宜。”侯于赵觉得还是有人举荐,既然有举荐之恩,就得去问问,究竟图个什么,要是做不到,还是不要升转的好,如此一来,大家都好。
王谦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陛下钦定的。”
张居正、王崇古、曾省吾、汪道昆都举荐了人选,但陛下选来选去,自己拟定了个人选,钦点了侯于赵升转,李成梁那个混账脾气,和李成梁搭档,那真的是一条命能气掉半条命,巡抚和总兵之间有矛盾,不利于开拓和稳定。
张学颜是少司马,不方便再前往辽东,跟李成梁关系最和睦的就属侯于赵了。
最终廷臣们廷议,还是确定了侯于赵,而且侯于赵垦荒,那是真的有一把刷子,搞得营堡,连速把亥都无可奈何,李成梁能在辽东为所欲为,和侯于赵这屯耕搞得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陛下圣明。”侯于赵无话可说了,也清楚的意识到了,自己也许、大概、可能是铁杆的帝党,简在帝心的人物?
“来来来,喝酒。”王谦开始跟侯于赵推杯换盏,除了他们二人,就只有歌伎助兴了。
王谦喝大了,他就没见过这么能喝的人!他脚步虚浮,侯于赵跟个没事儿人一样,非常礼貌的告辞了王谦。
侯于赵很能喝酒,铁岭那个魔窟里,李成梁都喝不过他,但侯于赵在辽东很少敞开了喝酒,因为辽东缺少粮食,若非番薯,恐怕很难养活那么多的辽人。
在辽东垦荒的时候,侯于赵遇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辽民如何处置?长得都一样的辽民,很多祖上都是汉人,辽东汉人占了八成,但很多都已经连汉话都说不利索了,如何对待这些人,侯于赵和李成梁的意见各不相同。
按着李成梁的想法,直接一刀杀了干净利索,也别让朝廷猜忌他李成梁要做安禄山。
李成梁也不主张辽人治辽,这么折腾的结果,就是尾大不掉。
侯于赵今天听了林辅成的一席话语,多少有点了眉目,编民齐户,皆为大明人,就这么简单,也别说你是什么女真人、北虏鞑靼、兀良哈部,到了他侯于赵手里,就只有一个称呼,大明人,文化只能是大明的诗书礼乐。
这就是侯于赵想到的办法,即便是那些汉话都不会说的人,大多数都是祖上躲避战乱逃到辽东的汉人,真的区分,反而是制造矛盾,一个大明,大家都是大明人,这种共识的塑造就很有必要了。
回到会同馆驿,侯于赵将自己的想法写了下来,才昏昏沉沉睡去,这一睡就是日上三竿。
“完了!”侯于赵迷迷糊糊的醒来,立刻坐了起来,今天是面圣的日子,他这睡到了快正午的时刻了。
面圣的时辰已经错过了!
“看来,天生和巡抚之位无缘了。”侯于赵直挺挺的倒在了床上,两眼失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