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去吧。”朱翊钧连连挥手说道:“替咱看看,咱这一身行头,委实是不大方便。”
朱翊钧这一身,连冠带加起来快十斤重了,穿起来不方便,行动起来也不方便,那些个鸡零狗碎的玉佩,走快点就叮叮当当的响,当然四方步迈的稳,不会响起,每次端着架子迈四方步,朱翊钧都能想到镇元大仙的龙行虎步,觉得自己颇有气势!
这不是错觉,大明臣工都觉得陛下的确有人君风范,穿青衣不穿紫衣,也威严无比。
十四万的贱籍悉数废除后,朱翊钧才摆驾回宫,他本来要宣见王一鹗,夸奖他的忠君体国,顺便再给他升升官,这顺天府丞的正四品,该升转三品巡抚一方了,日后文华殿上,必然有王一鹗一席之地。但他没找到王一鹗,因为要去辽东垦荒的新自由人,实在是太多了,王一鹗刚忙完废除贱籍的事儿,就直接去了广济寺,他要给穷民苦力开路引去。
“忙,忙点好啊,忙到没工夫见朕了。”朱翊钧听闻冯保的汇报,笑了笑说道:“等他忙完了,宣到通和宫御书房来见朕。”
整个废除贱籍的大典礼上,没有出现大的幺蛾子事,锐卒的战斗力是极为强悍的,带兵刃,一个人看着二十个人轻轻松松,势要豪右更是不敢作妖,本来打算干点什么,反而在解除贱籍后,变得非常的胆小,甚至不敢大声训斥。
若不是锐卒们拦着,这些废除贱籍的穷民苦力,累积在心头的怒火,一定会会把在场所有的势要豪右给烧的干干净净!
反倒是势要豪右们总是下意识的往锐卒身边靠,生怕锐卒一个‘不小心’失察,血溅五步。
王一鹗的胆子是真的大,满含怨气的穷民苦力聚在一起,还敢邀请大明皇帝亲自观礼。
朱翊钧在三天后才见到了王一鹗,王一鹗真的忙到晕头转向,三天一共睡了七个时辰,才算是加班加点,把三万四千丁口送往了辽东,由京营锐卒四名千户带领,蓟镇军兵三千人护送,前往辽东垦荒。
侯于赵回京叙职的时候,朱翊钧问他,辽东垦荒需要多少人啊?侯于赵对皇帝大言不惭的说:辽东垦荒,多多益善。
上一个说多多益善可是兵仙韩信!
侯于赵并没有领兵作战的本事,但是垦荒,他觉得自己十年经验,再加上做事认真,真的不是什么难事。
“王府丞受累了。”朱翊钧看得出来王一鹗是真的累。
“臣惶恐。”王一鹗猛地站了起来,就要请罪,这起猛了,身子一软又坐在了凳子上。
朱翊钧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说道:“坐下说话,坐下说话,这废除贱籍,出力不讨好,咱们京堂势要豪右指挥他们的笔杆子,骂王府丞是酷吏呢!嘿,就该让穷民苦力们在北土城给他们都打杀了,就没这种怨言了。”
“万万不可啊,陛下。”王一鹗立刻就有点急了,赶忙说道:“骂就骂两句吧,这卖身契也是真金白银买的,都掉肉了,还不许人骂几句了?若是真的打杀,恐怕立刻就是烈火烹油,这废除贱籍反而推行不下去了。”
“朕知道,朕知道。”朱翊钧笑的更加阳光。
王一鹗兢兢业业十年府丞,大明京畿日新月异,但王一鹗都安置的极好。
朱翊钧看着王一鹗说道:“朕有意让你去地方巡抚,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去哪儿还不是皇帝说了算?但朱翊钧要征求王一鹗的意见,看看他有没有心仪的地方。
“山东!”王一鹗当然也想进步,立刻回答了这个问题,冯保去宣他的时候,都把陛下的意思告诉了王一鹗。
“为什么是山东呢?”
王一鹗赶忙解释道:“凌部堂在山东已经做了初一,清丈基本完成,臣没什么治理地方的经验,循规蹈矩的本事还是有的,山东清丈做完了,就是普查丁口,刚好臣也擅长这个。”
“河南清丈困难,凌部堂恐怕要前往河南。”
王一鹗猜的,他这些年一直在京畿,对陛下很了解,不要在陛下面前打迷糊眼,怎么想就怎么说,陛下有容人之量,王崇古这种大奸臣,不还是在次辅的位置上稳稳当当的干了九年?
“伱想的很对,朕还是要用凌云翼去河南。”朱翊钧点了点头说道:“好好休息,准备前往山东履任。”
王一鹗面露几分痛苦的说道:“陛下,臣是徐阶门生故旧,恐有不妥,还是在陛下面前尽忠吧。”
“明日廷议后再说不迟。”朱翊钧没有多说,这件事上,他和张居正没有达成一致。
“臣拜谢圣恩。”王一鹗站了起来俯首谢恩。
巡抚一方,期满回京,就是朝堂明公,在大明为官,谁不想往上爬?
朱翊钧在次日廷议上,钦点了王一鹗前往山东,而朝堂之上,多数朝臣则是比较反对,因为王一鹗的座师是徐阶。
徐阶锒铛入狱之后,王一鹗还去了天牢探望,这也是王一鹗在这个顺天府丞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的原因,没有升转,因为无错,也没有外贬。
“先生最是看中循吏,王一鹗的靠山倒了,他还能坐稳位置,已经是循吏中的循吏了。”朱翊钧对张居正的反对有点不解,以前没发现,现在才发现张居正对背景看得这么重。
王一鹗用政绩证明了自己忠君体国,但因为他是徐阶的学生,就直接全面否定王一鹗这个人,这多少有点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意思,要是严格的论,张居正也是徐阶的学生,虽然不是座师。
“陛下,大明不缺人。”张居正言简意赅的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这也是他一贯的态度,看他对王崇古的忌惮就看出来了。
朱翊钧摇头说道:“不缺人,但缺循吏。”
“陛下,他是徐阶的门下,徐阶曾说:门人四百人,唯独王一鹗是国家的栋梁!”张居正再次强调了王一鹗的身份,徐阶门下,而且是死党。
万一,张居正的意思是,万一王一鹗对徐阶之死,怀恨在心呢?徐阶之死,孙克毅两兄弟、汪道昆、沈一贯、徐渭这些为胡宗宪平反奔走的人有多高兴,徐阶的死党就有多悲伤。
“他去了天牢看完徐阶,但没有为徐阶上奏请求宽宥,这是全师生情谊,又不失体国朝振奋之意。”朱翊钧还是坚持说道:“先生,今非昔比了,那时候,不拜座师能做事吗?戚帅百战百胜,若非先生庇佑,戚帅恐怕在嘉靖三十八年就已经被坐罪问斩了。”
嘉靖三十八年,给事中罗嘉宾等人弹劾戚继光通番,若非张居正鼎力回护,甚至没有任何避讳的闯到了西苑,再加上戚继光攻破了岑港的捷报传入京师,恐怕戚继光在那时候就已经身败名裂,甚至有可能问斩。
大环境不同了,王一鹗对徐阶的师生情谊,真的大于了国朝振奋和青史留名?
王一鹗甚至没犯过任何的错,就因为是徐阶的门下,就弃之不用,朱翊钧觉得可惜。
“陛下既然圣意已决,那臣只能说,希望王一鹗能够不辜负陛下圣恩。”张居正思索了片刻,最终不再劝谏,他稍加思忖后说道:“若是王一鹗有悖逆之举,不能议贤、议功、议勤宽宥。”
正三品以上官员,都可以在‘八辟’中,议这三样来降低惩罚,八辟宽宥,就是刑不上大夫的由来。
也就是说,王一鹗如果在山东暴露了真面目,那就不能宽宥,还要加重惩罚,以收威吓之效,因为王一鹗辜负了圣恩。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便用他。”朱翊钧最终为这次廷推划上了句号,这次真的是钦点,朱翊钧顶着廷臣们的普遍反对,强行通过了重大人事任免。
汪道昆本来想说什么,最终忍住了,这王一鹗到了山东,要是为徐阶平反奔走,那汪道昆作为明公,是决计不会放过王一鹗,作为工部尚书,汪道昆只要收紧对山东地面水利、营造的审查,就够王一鹗喝一壶了。
“宣王一鹗进殿吧。”朱翊钧示意冯保宣等在外面的王一鹗进殿领印绶,前往山东。
王一鹗入殿接过了印绶,放在一旁,郑重的五拜三叩首,大声的说道:“臣叩谢皇恩,必不负陛下圣恩。”
王一鹗其实对自己的升转,内心是不抱有期望的,徐阶门下这个事儿,是绕不过去的。
朝堂上有汪道昆和徐阶有仇,张居正也和徐阶决裂,王崇古跟徐阶也不是一路人,甚至当初徐阶倒台,高拱上位,就有晋党在发力。
但最终,还是通过了廷议,王一鹗意外的同时,也确信,是陛下独断专行了,如果辜负了这份圣恩,恐怕天上地下,再无立锥之地。
“免礼,好好做事就是。”朱翊钧倒是没有过多的要求,即便是王一鹗真的倒戈一击,朱翊钧顶多丢点面子,可王一鹗丢的是脑袋,徐阶那些个门生故吏,丢的是前途。
“王巡抚,我有个一个疑惑。”王崇古忽然开口问道。
王一鹗有些愕然,赶忙说道:“王次辅请讲。”
“你为什么要去天牢里看徐阶?”王崇古面色严肃的问道。
区区致命题!
王崇古为难人的手段,着实是让人难堪,这文华殿上,就这么直接了当的问了出来。
“为人弟子,已知大势已去,恩师不日就将离去,自然要去探望。”王一鹗反复斟酌后,还是说了实话,全天下人都知道王一鹗是徐阶最看好的门下,徐阶倒霉的时候,王一鹗为了避祸不去探望,他王一鹗就不必再做人了。
“我没有问题了。”王崇古听完了回答,不再追问。
“安心做事就是。”朱翊钧看着王一鹗笑着说道:“旧事不必重提,徐阶,是朕手刃的,朕,问心无愧。”
朱翊钧告诉了王一鹗一个事实的真相,人就是他杀的,虽然王一鹗早就猜到了,但从皇帝嘴里说出来,这就是肯定。
张宏抓着两个中书舍人的手,不让他们写下不该写的内容,两位中书舍人非常配合的入厕去了。
“臣告退。”王一鹗已经很清楚了,文华殿内的廷议,氛围并不融洽,大明臣工们对王一鹗的疑虑写在了脸上,是陛下力保。
王一鹗走后,王崇古看了众人一圈,才笑着说道:“我问过之后,反倒是觉得,王一鹗可用,为人弟子尊师重道,徐阶门下四百人,去探望者仅王一鹗一人,反而说明问题了,王一鹗他有理性,知道什么能做该做,什么不能做,不该做。”
“我认为可以任事。”
王崇古见过王一鹗后,反而有了新的认识,这个人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徒,去探望,已经是王一鹗最后的师徒之情了。
“王次辅所言有理,但我还是认为不便重任。”张居正仍然颇为坚持,他继续说道:“陛下,这也要看他表现,看他的践履之实,到了山东地面,仍然忠君体国,未尝不可器重。”
徐阶案,是万历四大案之一。
没有人问过他王一鹗对于徐阶案的看法,王一鹗心里有委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