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凌云翼在奏疏中,长篇累牍的描写了赵鹃的凄惨,是为了告诉皇帝,卖身契、强人身依附的生产关系不作出改变,这些人间惨剧,只会不断的上演,所以需要工兵团营,需要官厂团造,进而塑造一种平等。
哪怕是一种带着不平等的相对平等,也好过现在这种局面。
平等思想不是舶来品,这一点,即便是着重强调等级分明、宗法秩序的儒家,也在追求平等。
孝是官序贵贱各得其宜也,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长幼之序,在礼制之下,分工明确,各得其位,是儒家的理想国,大同世界,儒家追求贵贱有等,长幼有序。
儒家讲孝,同样也讲平等。
比如孔夫子说: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亦讲:泛爱众,有教无类;孟子讲:圣人与我同类,尧舜与人同,人皆可以尧舜;
儒家推崇的仁政,更是无等差之人,相互亲爱为仁。
即便是崇尚等级森严的儒家,其思想内核也包含了平等,那就遑论其他各家之言了。
比如道家老子说: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庄子说,以道观之,何贵何贱?万物齐一,孰短孰长?
墨家讲: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
法家则讲:官不私亲,法不遗爱。上下无事,唯法所在;
商鞅作为法家的代表,更加强调律法平等,在变法中明确提出了壹刑,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有不从王令、犯国禁、乱上制者,罪死不赦,逐渐演化为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诸子百家皆言平等,均平,这是顶层建筑,历代以来,揭竿而起对于平等的论述,那就更多了,而且更加直观,更加直接,更加暴力。
斟鄩(夏朝首都)的百姓指着太阳而咒夏桀: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大泽乡的那一声怒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长安城里的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金色蛤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的天补均平;
川陕的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等均之;
洞庭湖畔的法分贵贱,非善法;我行法,当等贵贱,均贫富;
若是再等些年头,就有了李自成那句,等富贵,均田免粮;
或者更加平等,张献忠提出的: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杀杀杀!
由上到下,由下到上,万物齐一,无贵无贱的思想,是中原的脊梁之一,也是文化内涵之一。
真的要等李自成和张献忠出现,喊出那两句,让天地变色,再去做?
平等的概念不是舶来品,无论是形而上的士大夫阶级,还是形而下的穷民苦力,都有着广泛的存在基础,这在林辅成提到平等二字的时候,就有论述。
所以凌云翼上依仗圣眷,手握百战精兵的千五百客兵,下依靠被压迫、朘剥了一生的穷民苦力,再佐以经过长时间实践检验的官厂团造、工兵团营的制度经验,才在河南迅速打开了局面。
即便是如此,凌云翼还是要等,等皇帝建好了十王城,将河南地方的亲王、郡王等迁徙回京,才能动手。
张居正自己提出了还田,又马上自己否定,是因为力量不足,属于朝廷的力量只有京营,而九边负责戍边,主要是防守,并没有征伐的能力,而且发动还田战争,是否能够调遣,也是一个未知数。
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
大明想要完成还田,需要更多的力量,陛下一直在不断的积蓄着力量。
戚继光回京了,些许的杂音伴随着大军回巢变得安静了起来,大明皇帝的一道圣旨,突然由通和宫传至了文渊阁,文渊阁辅臣前往了通和宫御书房和皇帝陛下商议之后,将圣旨下章六部,开始执行。
圣旨的内容重点还是劝农桑。
将土地荒废纳入考成,各级有司,土地荒废超过五年,明年再无耕种,则废除地籍归公,荒废三年则由有司沟通地籍赎买,荒废一年则加赋,这是大明第一次在清丈后,对田亩进行比较精细的管理。
这个执行会非常的困难,所以这个圣旨的重点,还是在劝农桑,就是鼓励地主、乡贤缙绅,不要让自己手里的土地长期荒废,少收点地租,佃户们就愿意耕种了,如果地主、乡贤缙绅不肯,那就抄没,设为官田,召佃租田。
整个圣旨的核心内容,是土地荒着不种,简直是作孽!
皇帝在缓慢而坚定不移的推动着还田的进行,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方式进行。
势要豪右、乡贤缙绅们自然爆发了极大的不满,而这种不满直观体现在了完全自由学说的兴盛,本来在林辅成联合黎牙实揭露了真实的泰西,再加上凌云翼一顿老拳之后,完全自由学说陷入了沉寂之中。
但随着江西那615万亩,以‘一两’的价格赎买之后,完全自由学说,再次卷土重来。
这是赎买?这分明就是明抢!一两银子买一亩田,大明皇帝为何不明火执仗的明抢?!
万士和十分及时的汇报了这种变化,松江府、南衙十四府、京堂,出现了数家以完全自由为主张的诗社,而这些诗社刊载各种文章,声量立刻盖过了林辅成的《逍遥逸闻》,并且迅速席卷大江南北。
林辅成这個自由派的魁首,已经名存实亡了,这个时候,林辅成意识到,自己声名大噪,根本不是什么偶然,也不是命运的馈赠,而是早就暗中的标好了价格。
当成为皇帝走狗,当失去了势要豪右乡贤缙绅的支持之后,他林辅成,只是一个耍嘴皮的读书人罢了。
大明有的是这样的读书人。
正当大明皇帝准备出重拳,直接以邪祟妖书、谶纬蛊惑的名义,对完全自由学派重拳出击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入了京堂,引得一片哗然。
江南奴变,在南衙十四府、浙江、湖广、江西等多地爆发了操戈索契,就是拿起武器索要身契的奴变。
仅仅嘉定地区就有七万之众,他们聚啸山林、水寨,扯出了‘铲主仆、贵贱、贫富而平之’的大旗来,横扫昆山、太仓、嘉定一带,若是不肯交出地契,下场可想而知。
松江巡抚申时行、松江镇水师快速反应,现在陷入了对峙的局面之中。
“这算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吗?”朱翊钧看着申时行的奏文,有些哭笑不得的说道。
大明行政力量还没发力呢,遮奢户们掀起的这次绝对自由风潮,就已经自食恶果了,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眉头紧皱的说道:“原来林辅成当初不是危言耸听啊。”
朱翊钧还以为林辅成为了推广自己的松江学派,所以才刻意夸大了江南奴变的规模和范围,读书人不是最喜欢这样吗?贩卖焦虑之后,才能兜售自己的学说,然后打入思想钢印。
但现在看来,林辅成压根就没有夸大其词!而是过于保守了,或者因为其士大夫的身份,并不能深入了解到江南奴仆生活的悲惨,对奴变的规模缺少一种了解。
这次席卷苏州嘉定、太仓、昆山的奴变,若不是因为水师的快速反应,怕是要攻破府州县城了。
到那一步,谁都没法体面,根本没法收场。
张居正俯首说道:“苏松地区富硕,蓄奴成风,尤其是开海后,大量人口涌入苏松,让此地蓄奴之风愈演愈烈,江南操戈索契之事,一直存在,只是没有闹得如此厉害。”
“申时行在松江府废除贱籍,销毁身契后,直接导致了临近的嘉定、太仓、昆山奴仆的奴变,也不仅仅是因为绝对自由的风潮,因为还没有那么快向下蔓延。”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抓紧安抚嘉定地区的奴变,一旦从奴变演化到民乱,就十分危险了。”
朱翊钧立刻说道:“不,申时行执行朝廷政令,难道还有错了吗?废除贱奴籍之事,是通过了文华殿廷议的,是真的圣旨,是明公的决议,申时行没有做错,出现问题解决问题才是,而不是将责任向下推脱给执行的巡抚。”
“先生的话朕是认可部分的,不认可先生对申时行的批评,他没做错。”
“陛下英明。”张居正想了想,立刻说道,这事申时行并没有错,嘉定、太仓、昆山,是苏州地界。
张居正也不是在危言耸听,眼下操戈索契,矛盾激化到最剧烈的地方,就只有苏州府,其他多地则是踞坐索契,就是奴仆们听闻松江府废了身契之事,立刻就不干活了,聚集在一起,坐在地上,等待结果。
如果说嘉定这边处理不好,波及整个南衙、浙江、江西的民乱,一触即发。
“先生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民乱就民乱呗。”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敲动着,平静的开口问道。
“陛下。”张居正就知道!自己当初没看错!
陛下就是那个不可名状的怪物!
这句话,根本就不是基于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乐子人角度,而是陛下,想要加速,加速还田,加速生产资料的重新分配,加速强人身依附关系的破除,哪怕是借助民乱的力量也在所不惜!
“陛下,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乱世人不如太平犬,若是民乱四起,则生民凋零哀怨。”张居正郑重的劝谏道:“真的借助民乱之力,而不是工兵团营、官厂团造法,受害最大的反而是百姓。”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民乱是无序的,没有任何组织的,甚至只有一句简单的口号,铲主仆、贵贱,怎么铲?具体的方法呢?贫富而平之,真的能均平吗?即便是京营都做不到均平,这次讨伐板升,庶弁将和将官仍要多赏。”
“虚无空泛的口号,只会带来伤害!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没有组织的民乱,最后只会演化为破坏,完全破坏生产之后,承受代价的还是百姓罢了。”
朱翊钧见张居正越说越激动,赶忙坐直了身子,笑的阳光灿烂,温和的说道:“先生莫急,莫急,先生所言甚有理,依先生所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