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0章 元辅帝师,看不得
冯保有的时候也挺无奈的。
皇家格物院有了巨大科技进步,给陛下献祥瑞,弄了一个云里雾里的公式,冯保没听懂,沈鲤也没听懂,什么支持某个现象的条件发生的越多,则该现象成立的可能性就越大,一听就头皮发麻。
但是陛下,就是硬生生的把如同天书一样的算学公式,运用到了稽税里面,这下,别说沈鲤了,就连没读过几天书的小黄门,也知道这个公式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只能说陛下在捞银子这件事上,无所不用其极,真的是天赋异禀!
有什么样的皇帝,就有什么样的下属,张宏立刻察觉到了问题,大明在快速发展,将各个案卷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进行筛选,这里面统计样本因为时间太久,对现在的情况,无法形成真正的指导,所以张宏提出了,就选三年的案卷进行筛选。
皇帝听成了每三年对‘条件’筛选一次,最终的结果,就是稽税更加准确、更加专业的稽税缇骑。
“嗯,不错。”朱翊钧靠在椅背上,心满意足的说道,稽税院终于成长为了他想要的模样,大明税制改革终于迈出了极其重要的一步。
冯保低声说道:“陛下,势要豪右们恐怕要骂街了,算学公式什么的,还是要让它应用在提升马力、小型化、减重、材料学上比较合适些,不能什么都拿来,用在稽税上啊。”
“内阁那边,对这个事儿,也有点微词。”
冯保十分谨慎的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和内阁的意见,正如朱载堉说的那样,天朝上国的皇帝,整天为了点银子斤斤计较、锱铢必较,有点过了,所有事,做过了头,都会变成天大的麻烦。
无论怎么讲,势要豪右也是陛下的子民。
“冯伴伴啊,朕不喜欢银子,你看内帑攒了三千万银,朕建设开陇驰道,撒出去的时候,眼睛眨一下了吗?”朱翊钧心情极好,他看着冯保十分认真的说道:“朕只是喜欢权力,从嘉靖年间起,大明一直想要再次伟大。”
“可是,没银子,就是没权力。”
朱翊钧拿起了第一个标签说道:“这七个标签的第一个签儿就是千顷,一千七百份卷宗里,千顷这个词,出现了一千四百次,而且近三年的卷宗,出现次数有所下降。”
“朕不用手段,这些拥有生产资料的豪强们,肯纳税吗?不肯,即便是缇骑千户已经派到了县里,他们仍旧不肯。”
“陛下圣明。”冯保沉默了下,觉得陛下说得对。
“取而代之的是什么?是海贸。”朱翊钧拿起了第二根标签,面色凝重的说道:“朕,本来以为,万历开海以来,创造的新兴资产阶级,他们作为既得利益者,会愿意纳税,来保证开海政策的持续,政以贿成,没有水师,就没有稳定的营商环境。”
“但是事实和朕的预期完全相反,新兴资产阶级也在逃避税赋。”
作为皇帝,朱翊钧感到了背叛,对于皇帝而言,背叛是不能被容忍的,必须要有办法去应对!
冯保看着第二个标签,叹了口气说道:“可不是嘛,对案卷进行整理后,连先生都沉默了许久,讲道理的话,新兴资产阶级,不应该更乐意纳税吗?结果,反而是他们逃的金额最大。”
“陛下,臣愚钝。”
如果只看近三年的卷宗,就会发现,海贸相关已经成为了漏税的重灾区,出现次数最多,逃税金额最大,按照大司徒的估计,大明国朝把海关这块折腾明白了,甚至可以直接大幅度削减、甚至是取消农业相关的税赋,刺激农业生产。
冯保是真心不明白!
明明陛下的全面开海,带着东南沿海的海商赚了那么多银子,连过去6%的税,也要逃税,这一加税,恐怕又要逃。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说道:“在第一卷阶级和第二卷分配中,先生认为,各个阶级之间的矛盾,是可以调和的,只要做好了分配,就可以调节阶级矛盾。”
“真的是这样吗?自万历维新以来,实践告诉我们,的确是如此,朕、伴伴、先生、内阁、大臣、外官,用了无数种手段,去更好的分配,似乎调节了各个阶级之间的矛盾,让大家不至于在冲突中,毁灭彼此。”
“朕做得很好,连批评先生的人都少了。”
“但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过去在分配什么?在分配增量,万历维新的同志同行者,用了自己最大的手段,去保证分配的公平,其实一直分配的是增量,而不是存量。”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还田,还田执行的有多难?十四年,我们就只敢在松江府还田,浙江还田还是朕的惩罚,能做还田的地方,只有五个市舶司所在的府衙,因为其他地方不具备这个条件。”
“什么条件呢?田土已经提供不了足够价值的生产剩余了,已经是可有可无的生产资料,才能再分配给穷民苦力,让穷民苦力种田,来供养工场手工业的发展。”
“种地可能赚钱吗?种地要是赚钱,就轮不到农民去种地了。”
这不是算学,这是政治的基本逻辑,冯保对算学一窍不通,但对政务那可是太熟练了,陛下说的都是现实,万历维新,让大明再次伟大,看起来是个谎言,因为即便是英明如陛下,都对存量分配,忌讳莫深。
“存量是无法分配的。”冯保听明白了陛下说的是什么,他叹了口气说道:“新做出来的饭,可以盛给穷民苦力一点,分配存量这种说法,就像是指望着猫割自己一块肉下来,喂给老鼠吃一样的可笑。”
猫已经把饭吃下去变成肉了,难不成猫自己咬自己一块肉给老鼠?这不是天方夜谭是什么!
统治阶级掌控了政权、军队、技术、生产资料、律法,而被统治阶级,要统治阶级割肉去分配存量,是不切实际的,在任何政治框架内,没有暴力的斗争,都是做不到的。
朱翊钧继续说道:“先生反对第三卷,就是这个原因。”
“第三卷斗争卷出现之后,讨论斗争的时候,我们就惊讶的发现,过去我们认为,各阶级之间的矛盾可以调节,这是根本性的错误,斗争不以人们的意志而转移,是不可调和的,甚至是不能通过发展来掩盖的。”
“有两个原因。”
“因为发展的增量,即便是作为统治阶级的我们,竭尽全力的让它公平分配,依旧无法绝对公平,而且很多时候绝对公平就是最大的不公平,有的人出力多有的人出力少,出力少分的和出力多的一样,那就没人肯出力了。”
“而且历史反复告诉我们,没有任何一个集体,包括国朝在内,可以一直蓬勃发展下去,带来的增量,可以满足分配的需要,甚至增量分配本身就是有巨大缺口的,只能满足一部分人。”
张居正极力反对的第三个自然而然的推论,就是大明必亡推论,朱翊钧说的就是原理性逻辑,只能分配增量、分配增量的不公平、发展的周期性限制等,都造成了阶级之间的矛盾和斗争,不可调和,最终毁灭彼此,在废墟中重生。
张居正作为传统儒学士,他觉得让王朝表现出周期性的根本原因是土地的集中和分配,但他看到第三个推论的时候,就看到了最大的恐怖,土地不是根本,阶级之间的利益斗争才是。
王朝周期是不可逆的,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这就是最绝望的地方。
“陛下,要不把第三卷收回来烧毁吧…”冯保由衷的说道,第三卷让人有点绝望,既然必亡,那陛下这么折腾又有什么用呢?读书人们从第三卷,只能看到绝望。
“你看你,又急。”朱翊钧晃动了下身子说道:“既然矛盾和斗争不可调和,不可掩盖,就正面面对就是,增量不够,就想方设法的增加增量,去掠夺,去开疆拓土,去占领土地、矿产、港口、水源。”
“朕不怕被骂成刽子手。”
“如果还不够,就动用暴力手段去分配,去解决矛盾,矛盾都无法调和了,就用暴力的手段去解决它!选择多数人,放弃少数人。”
“越逃避,天崩地裂的那天来的越快,越正面面对,那天来的越晚。”
朱翊钧的回答看似是答非所问,但其实完全解释清楚了冯保的问题,为何新兴资产阶级成为了逃税最多、逃税最厉害的阶级,因为他们要扩大自己的经济优势,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获得更高的政治站位。
稽税院更加高效专业的稽税,就是皇帝的暴力。
一共七个出现频率最高的标签,被皇帝发到了北镇抚司稽税院。
很快,北衙就根据这七个标签进行了试点,在三天时间内,精准定位到了三家偷税额巨大的蛀虫身上,共稽查税款高达十二万三千银。
这三家一家初犯、一家再犯、一家是非故意欠税,是没买到十二生肖税票,一部分帐还没走清楚。
北衙稽税院这一战,可谓是吓坏了整个北衙的势要豪右,这些势要豪右全都跑到顺天府户房,即便是纳了税,也愿意再让稽税千户们好好审计一遍,防止出错,北镇抚司稽税院的税票额度已经卖空了,只能请求户部增补。
稽税院的免死权只有两次,第一次补缴,第二次罚金,第三次可是要抄家的!这也是陛下做事的原则,再一再二不再三,一次两次不是故意,第三次你说你不是谋逆?
稽税院可不跟你讲仁义礼智信,说抄家,蚯蚓都要给你劈两半。
矛盾不可调和,暴力解决是唯一办法,一旦让矛盾扩散外溢,就会造成剧烈的社会动荡。
朱翊钧有很强的政治担当,该是他的锅,他一口都不会放下,暴力收税,他明晃晃干了,顶着内阁反对,从不遮掩,骂可以,但不能不交。
税收是国防、教育、技术进步、基础公共建设、重大项目投资的来源,是国朝再分配的主要手段。
文渊阁内,张居正、王崇古、沈鲤、王国光四位阁臣,终于将今天的庶务处置完,贴完了浮票,送到了司礼监。
“那万老头,整天提着个笼子遛鸟,他倒是躲清闲了,我比他年纪还大呢,我还在这坐班呢!”王崇古愤愤不平的说道,万士和致仕了,生活清闲了下来,有大医官随扈,身体变得健康了起来,不是去前门楼子听戏,就是遛鸟,当真是让王崇古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