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中霄,香闺静掩,这就算在京城落了脚。窗外的月魄爬在花绸尚且豆蔻的脸上,恬静里总有几分迷惘的期盼。
盼来明日,拂晓清晰,天际散出濛濛薄光,太阳藏在将来未来之间,浅浅地迷照轻烟。
前夜听见主家老爷奚甯要来请安,奚缎云与花绸大早便起来等着。
柳底花前,花绸梳着单螺髻,轻攒一朵西府海棠,穿的是檀色苎麻对襟衫,尚且贫瘠的胸口裹着一件月白的抹胸,下头扎着樱花粉细棉裙。
正在院门对着的风雨湖畔坐着扎鞋样子呢,与她一般大的小丫头椿娘,拿来条水天碧的披帛挽在她肩上,“姑娘,做活计就在房里做嘛,跑出来做什么?太阳没出来,还是冷的。”
“不妨碍,倒亮不亮的,屋里做还得点灯,费蜡烛,出来借借天光,还能吹吹风。”
说话间花绸捧着个绣绷给她瞧,上头绣的是一只瑞兔,窝在草堆里。
椿娘接过来,指端拂过繁脞的走线,“姑娘真是不得了,如今做绣活连花样子也不用描。这是绣来做什么的?”
花绸接过来,坐在块太湖石上,轻提起坠在池子里的披帛,“绣几个补子,给大少爷做件袍子。昨日那双鞋他不是不喜欢?”
“那是他自己不喜欢,又不是姑娘没给他,何苦劳累?”
椿娘抽了裙带上挂的帕子,掸掸太湖石上的灰,挨着坐下,偏着脸瞧她苦笑涟涟的侧颜,“寄人篱下,人人都要顾及到,没道理别人都有,就他没有。昨日厅上你也瞧在眼里的,那是个霸王,快别惹他。”
回想那霸往昨日的做派,椿娘撅着嘴,颇有些恼气,“那位大少爷,真是不懂礼数,还是大家的出身,对着长辈行礼,那么不端正。”
可见背后不能说人,刚斜眼,就见一锦衣华服的男人牵着奚桓的手绕岸而来。椿娘轻吐舌尖,暗里掣一下花绸的胳膊。
花绸瞥见,忙搁下绣绷迎上前拜礼,“大表哥崇禧!”
这奚甯二十七的年纪,眉宇与奚桓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温良中透着股冷冷清清的威慑力。唇上留着一字须,笑起来,像风拂柳岸三千里。
他丢开奚桓的手,作揖回礼,“表妹长这样大了,远一瞧,还没认出来。昨日我在户部当值,因归家太晚,一时没来给姑妈表妹请安,请勿怪罪。”
花绸连连福身,婉约娴雅里还带着稚嫩,“叨扰表哥一场,哪里还敢受表哥的礼?”
两个人表哥表妹地寒暄客套一阵,奚桓躲在奚甯背后正翻眼皮,倏然被他父亲一把揪出来,“桓儿,还不快给你姑妈请早安!”
因奚甯力道大,将他扯得站不稳,两个小腿歪歪斜斜趔趄几步。花绸见状,忙伸手稳住他的肩,仰起小脸冲奚甯笑,“表哥,不讲这些虚礼。”
“不是讲虚礼,”奚甯见昔日跌跌撞撞学步的小姑娘出落得端丽有礼,愈发觉得膝下孽障不争气,直拿眼杀他,“我昨日归家听见宝珠讲,这孽障在厅上对长辈无礼,今日特带他一起来给姑奶奶姑妈致歉。”
说着,提起奚桓的肩膀绸子,将他小小的身板拔得笔直,“孽障,还不给你姑妈行礼!”
奚桓被他父亲攥在手上,自觉在花绸跟前颜面扫地。又不敢恼父亲,只把两个恨眼照着花绸,端端正正地弯腰作揖,“侄儿昨日失礼,请姑妈宽恕。”
给他这么一瞧,花绸心里发了颤,忙去托他的手,“快请起快请起,姑妈没往心里去。”
“姑妈”二字像把软刀子,往奚桓小小的心脏戳了戳。他很有不服气,这个小姑娘,分明大不了他几岁,凭什么无端端做了长辈?
但碍于父亲,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心里恨她恼她。
可下一刻,奚甯执起他的小手交到花绸手中,“叫姑妈牵着,咱们进去见过姑奶奶。你瞧姑妈,只比你大五岁,却比你懂事许多。眼前你一个字不认得,姑妈却两三岁就开始跟着你姑爷爷学了一肚子的好文章,往后,多来向姑妈请教。”
他软乎乎的手落在花绸如锦似缎的掌心,温暖柔软的触感一霎便驱散了他的恼意。
不过匆匆须臾,那双金云纹的靴、她莫名其妙长他的辈分、以及她的嘲笑,他都忘了。
他已经在心里静悄悄地原谅了她。
第3章 .凤来朝(三) 姑妈,很快我就能长得比……
门外筛风,细吟亭树,蝉声到衡宇,炽烈的阳光撒了满院,带着醉靡靡的各色花香,烂熟馥郁。
来这几个月,花绸依着奚缎云的话,无事难得外出。平日只在院内做针线,莲花颠也素来无客,只是隔三岔五奚桓与他父亲奚甯来请安。
几个月奚桓倒是长高不少,无奈花绸也在长个头,他还是抵在花绸下巴处,对此颇有不满。
眼前穿着暗红羽缎袍,扎着腰带,出门前叫丫头梳得油光光的髻,一切都十分体面。风光地把手交落在花绸柔然的掌心,暗里琢磨着,他们的手似乎软得不一样。
就好像,他是刚抽出的嫩枝,迟早会坚壮,而她是日渐兴艳的一束桃花,本来就是软的,“姑妈,你的手好软,没骨头似的。”
花绸牵着他,略垂眼皮看他浓密的睫毛卷着阳光,圆嘟嘟的腮鼓着,像两只忘了滚动的彩绘的蹴鞠,呆怔怔里有股活泼气。
她轻提裙边,噙着抹笑,“桓儿的手也软。门槛高,留神看路。”
“噢。”他口里应答,却在心底里琢磨她的笑,她好像对谁都这样笑,温柔和煦里,总带着点疏离。
还没琢磨明白,倏地叫奚甯在后头拍了下后脑勺,“噢什么噢?姑妈提点你,你就‘噢’一声儿?我往常就这么教你规矩来着?”
“谢谢姑妈。”他垂首,须臾又仰起脸,一眼不错地盯着花绸。
在奚甯孜孜不倦的教诲下,奚桓渐渐适应了“姑妈”这个词,吐息时要先将嘴唇圈起来,咕噜咕噜的,像一尾鱼在对着岸上的主人吐气泡。
他盯着这颗半红甜杏、将熟蜜桃、待艳桃花……他有好多好多的比方来形容她,唯独描述不出她的手,他只感觉,想要在这只温软的手心里长大。
他迫切地想长大,于是趁奚甯跨上廊庑的功夫,轻轻掣了花绸的袖口,“姑妈,你蹲下来。”
花绸不解,往他脚下睨一眼,“怎么了?踩着裤管子了?”
“你蹲下来嘛!”
陡地又听见奚甯冷冷的嗓子由廊庑下砸来,“什么你呀你的?你再没教养,我现去请个师傅进府打你手心!”
奚桓瘪瘪嘴角,复将花绸酡颜的袖口拽一拽,“您蹲下来嘛,我想高一点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