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吃。”
花绸柳眉半颦,仰面不解,“怎的还没吃呢?走,进屋去与我们一桌吃些。”
他乐呵呵摇头,“我吃不下,方才屋里采薇摆饭,就觉得不饿。”
“你这是高兴得饭也吃不下?”
他连连点头,亮锃锃的眼睛返照着一缕斜阳。花绸笑了,便朝正屋门帘子上瞧一眼,踮起脚来亲了他一口,“真是个傻子,那你进去同你大表姐打声招呼,待会儿她替我妆黛呢。”
奚桓进门拜谢了韫倩,未几回东厢屋里换衣裳。花绸描眉抿唇,施妆傅粉,在屏风后头换了婚服,抬眉一望,奚桓在屏风前头穿了衣裳出来,是件龙飞凤舞的圆领袍,戴着乌纱,金风玉骨,十分堂皇俊美。
花绸华鬓饬玲珑珠玉,容色倾城,光凝秋水,飞燕精神,一点朱唇,似樱桃久熟,笑而生嫣,与他默默相对,彼此无言,四个眼睛流露出难表情状,平添几分春色。
窗外有月渐满,韫倩等人点了灯递给二人,将二人送出院门。奚桓便牵着花绸的手,潜入园中,双双背影投在韫倩眼中,说不出的高兴、羡慕、与心酸。她笑笑,提着孤灯转身,与椿娘莲心张罗起那些红彤彤的蜡烛,点燃兰堂锦帐,红红的光亮得似一轮日出,也似她富丽堂皇的孤单。
另一盏银灯飘摇在夜风里,奚桓花绸两个避开耳目往祠堂里去,谁知没走几步,半道上撞见四五个查夜的婆子,点着灯飘飘忽忽迎面过来。花绸抱着翟冠有些惶惶,倏被奚桓拽入花间,哈腰躲在里头,两个人盯着几个闹渣渣的婆子往前去了,适才钻出来。
奚桓复将灯笼点燃,往她面上一照,见还有些慌张之色,便笑,“我说不用去拜祖宗,你偏要去,撞见人又吓得这样。”
“既要拜堂,高堂不在,自然要拜祖宗。况且按礼,你接了我回家就该拜祖宗的,咱们没迎亲,早起没拜,现在总要拜的。”花绸嘟囔着腮,抬眼嗔他。
他忽然郑重地站在她面前,撩开她腮上被风吹乱的一缕鬓发,“你怪不怪我?什么都没有,连顶花轿也没给你坐。”
花绸一颗心像被雨润的田,万花由里头抽了芽,实在与她上回出嫁太不同了,好像她心里装着八十八抬丰厚的嫁妆,每一箱都是她的爱与期待。她想,她一开始就该嫁给憧憬与希望,而不是低头与认命。
她眼里装了一片星空,与他玩笑,“又犯傻了,你懂不懂什么叫‘偷来的锣鼓敲不得’?”
奚桓却不大笑,眼里含有一点泪光,“那年你出嫁,我跟了你迎亲的队伍一路,越看那顶花轿越生厌,好像有个鸟笼子,把你困住了。”
刹那绢灯迷离,曲靖香廻,花绸忍不住仰头嗤嗤笑个不住,笑他孩子似的傻气,又笑自己像个贼,似乎瞒着人间,偷来了一段不该属于她的姻缘。
但她很高兴,他与爱一起占满她的眼帘,溢出一点来,成了闪烁的泪花,挂在睫畔。
明月当头,满泄青霜,她笑得宝靥生红,动人心魄,奚桓不由歪下脸亲她,接过她怀里的翟冠一个胳膊抱着,一行牵着她往朝前头走,一行得意地仰头吟诵,“芳亭花间悄无言,子规啼遍十二阑。”
花绸捉着繁重的裙跟在后头,踩着他被月亮拉得斜长的影,她被罩在里头,似乎是他的怀抱,温暖庞然。她咯咯笑个不停,吟和他的句子,“谁道相思了无益,自有梁下双飞燕。”
无宾无客,没有爆竹喧嚣也无喧嚷祝贺,但这一刻,他们有彼此相证,也有一年又一年的春风为凭,风霜雨雪,纷扰红尘,从未冲散过他们。
奚桓扭头与她合眸相笑,风雨湖里倒影着前后两个影,一个拉着一个,在满湖星光里跋涉。
第76章 .夜飞鹊(二) “你要不要脸?”……
明月当轩, 星入罗帏,杏坛药栏,满地香云散, 青眼对春风笑, 两只红烛烧在旁,将这张床烧成片旖旎地。
花绸静坐当中,芳颜飞红, 神髓妖娆,两眼盯着奚桓擎着盏灯走过来, 比在她脸畔,将她照一照,再傻兮兮笑一笑,“冠子摘了吧,怪沉的,压得脖子酸。”
便抬手摘了她的翟冠, 把灯搁在一边, 挨着她坐下, 一时两个人都有些赧容, 不知要说些什么,尴尬地沉默着。花绸正欲开口使他将乌纱摘了, 不想刚转脸, 他就亲了上来, 唇齿衔着她的唇, 像是想咬,又怕弄疼她,只好轻轻摩挲,趁机把舌尖闯进去, 在她软绵绵的口腔里找她的舌。
找到了,手徐徐捧在花绸的后脑勺,咂摸半晌,渐渐使了力,像要把花绸吃了。花绸有些喘不过气,揪着他两个帽翅,“呜呜”了两声。
奚桓退开了些,不想叫她揪着帽翅,脑袋又俯回来,正撞在她脑门上。花绸“啊”了一声,手掌不住揉额头,奚桓忙抬手帮着按,“撞疼了?”
“你的脑袋是铁打的?”花绸嗔他一眼,毫无威慑,有些软而无力,“疼死人了。”
窗外杳无人迹,静得、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奚桓的呼吸是有些狂躁而克制的,“对不住。”他将乌纱帽摘了,走到龙门妆台搁下,与那顶珠光宝翠的翟冠放在一起,回来顺势把挂了红绸的床架子扫量一遍,“洞房花烛夜,人生得意时。”
花绸窥一窥他的侧颜,渐觉额头不疼了,“傻子,你饿不饿?一天没吃饭了。”
“不饿。”奚桓憨直地摇摇脑袋,又挨着她坐下,喉头里吞咽两下,歪着脑袋又要亲她。
影罩下来,花绸却抵着他两个肩膀将他推开了些,脸上浮起红晕,眼睛往膝盖上垂了垂。奚桓去握她搁在衣袂上的手,有些不解,“怎的?”
“我……”花绸愈发把眼垂到地上去,“我想小解。”
花绸素日不惯在屋里解手,就是夜间,也要打着灯笼往外头茅房去,好在她没起夜的习惯,省了不少事。可今日像是与韫倩椿娘等人多吃了几盅酒,小解多些。
“那就去呀。”说话间,奚桓起来给她打灯笼,刚点了蜡,他脑子里倏地冒出些龌蹉念头,噗地吹了蜡烛,扭头笑,“就在屋里吧,你穿得这样繁重,倘或跌在茅房里怎么好?就不跌,衣裳也拖拖拉拉弄脏了。”
“不行,”花绸严词拒绝,“我在屋里不惯的。”
奚桓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软骨在哪里,走回床上坐下,“这可是我娘的婚服,我爹一直留着呢,要是弄脏了,怎么好?”
“那我换了衣裳去。”
“多麻烦呐。”奚桓朝窗外挑挑下巴,“你瞧天多晚了,来来回回的,咱们还睡不睡?”他将她望着,目光十二分的正经,“咱们是夫妻,知根知底,又是一处长大,这有什么的?要是你往后病了,万事不便,叫人抬着往茅房去?倘或老了,我瘫在床上,你也叫我爬到茅房去?”
将花绸说得笑了,他又由床底下拖出个崭新的马子,是个白瓷兔子的,长长的耳朵,眼睛是嵌的红玛瑙珠,背上驮着个椭圆的盘,开着口,漏到肚子里储着。
花绸把兔子瞧瞧,又把他瞧瞧,有些踞蹐,“那我到屏风后头去,你不许过来。”
“知道了,我瞧女人小解做什么?”奚桓那一眼,倒好像她不可理喻一般,给她搬到屏风外头去,自个儿旋回床上坐着。花绸见他如此坦荡,自己也有些不好忸怩了,一步一步磨蹭到屏风后头。
半合儿,就有沥沥的水声,花绸脸上一霎火辣辣地烧起来,恐怕他听见。他的确听见了,细细的声音似雨,他满脑子都想着她白花花的皮肉坐在那兔子上头,手把着两只兔耳朵,说不出的热涌把把他浇透。
他等啊等啊,等到吱呀开了门,花绸把马子搁在廊下,又吱呀阖拢门,羞答答地踅进屏风,好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下巴地垂着,踞蹐一下,又走到面盆架上洗手。
等她走到床前,奚桓不知哪里掏出条绢子拉她坐下,绢子往她手上搽,搽得十分细致,“来,我给你搽搽。”
他刻意把这个“搽”字咬得很是绮丽,那绢子摩挲一下,花绸的脸便又红几分。她知道了,他在使坏,简直悔不当初,一张脸羞得无处藏,只好一头扎在他肩上,“你是故意诓我在屋里的。”
“哎呀,被你瞧出来了。”奚桓毫无愧意,歪着脑袋追着她看,热乎乎的气吹在她耳边,“要不,我也小解一个给你瞧瞧?算给你赔礼。”
花绸把脸在他肩上彻彻底底歪过去,捶了他一下,“你要不要脸?”只留了个后脑勺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