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记忆中,照顾因淋雨而倒下的徐夙,一共只有三次。
床上的人闭着眼,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许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淋了雨,头上裹着细布缠着伤,脸色苍白地躺着,仿佛再也醒不过来了一样。
曲析看着徐夙,突然下了决心:“公主已然知道了徐家过去的所有事,就没有想过这位是如何假死成功的吗?”
元琼怔在原地,忽然不敢往下听。
她一直刻意忽略了这件事,在晋国那些人眼皮子底下假死,怎么可能轻易做到。只是有关他的每一段过去,都让听的人没法承受,所以她没敢问。
只要她不问,就可以假装是和他做过的所有事一样,他玩弄了人心,简简单单地换了个身份。
曲析摸了摸眉间的伤疤,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这道疤,便是徐夙下的手。
他自己也曾是坊间最有名的医者之子。
十年前大战过后,不论是伤员还是暴病者突增,来找他父亲问诊之人众多,只不过他的父亲曾替皇家人治病而被陷害过,因此不肯轻易问诊。当时的正卿徐彻知道此事之后,第一日在晋王殿前等了一夜为他父亲沉冤昭雪,第二日在他父亲医馆前等了一夜求他父亲可怜天下百姓。
从此以后,他的父亲与徐彻结交,来往甚密。
所以徐枝生日那天,他也在。
“徐家被屠的那晚,臣的父亲和臣也在,”曲析白皙的脸在此时染上了惨色,“那晚弓箭手围了一整个徐府,死的除了徐家上下,还有臣的父亲。”
元琼直愣愣地看着他。
她只知道曲析最了解徐夙的过去,却没想过他也是从那段过去中走来的人。
曲析给徐夙喂下一颗药,继续说道:“臣从小跟着父亲习天下医术,却从没有像那晚那样无力过——谁都救不了,也救不了自己。”
听他如此说,元琼问道:“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曲析说了一个她没想到的答案:“假死药。”
猛然间,元琼缓了口气。
所以徐夙也是靠假死药骗过去的。
可还未等她那口气喘完,曲析却是回头看她:“可假死药只有一颗。”
随之而来的,还有让她毛骨悚然的下一句话:“这位,是真的死过。”
“真的死过……”她喃喃重复。
“假死药是臣的父亲死前交到臣的手上的,慌乱之中人之本性必然是自救,臣亦是如此,”曲析如此说道,神色却有些怪异,“但就在臣想要吞下那药时,这位从地上爬了起来,拿起了被徐枝玩腻了而丢在院里的那把弓箭,对准了臣。”
元琼不知何时摒住了呼吸。
曲析自嘲地笑了一声:“那支射出的箭擦着臣的眉骨而去,正好射中臣身后一个正在拉弓的弓箭兵。可便是那个时刻,臣也没有想要将假死药让给这位的意思。”
元琼下意识看向他的眉骨处,初见曲析时,她便觉得这道疤在曲析这张小白脸上十足的显眼,可是那时她却没想过这道疤背后的故事。
曲析注意到她的视线,再次勾起手指,用指节蹭过那道疤。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不能消去眉骨的疤,他只是不想这么做罢了。
留着这道疤,便是时刻提醒自己,自己做不了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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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话,他来回想了很久,先说出口的却是:“但这位其实,也做不了坏人。”
曲析拆下徐夙头上被打湿的细布,元琼上前递上铜盆:“什么叫……做不了坏人?”
元琼见他要给徐夙清创,用手扶住了徐夙的后颈,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曲析。
曲析低头擦净徐夙的脑后,躲过了她灼人的目光:“那夜风雨飘摇,臣还愣在原地的时候,只听得一声‘趴下’,随着又一箭划过疾风和身后人倒地的声音,那位已经来到了臣的面前,把药塞进了臣的嘴里。”
说着,他手上的动作渐渐不再那么娴熟:“可臣身后有人,他的身后自然也有人。也就是臣将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前,追上来的人一剑砍在了他的背后,他就与臣一起倒在了雨中。”
元琼的手逐渐冰冷,那人的热度却越来越高。
只见曲析顺着她的力道把徐夙扶起,脱下了他的外衣。
她微颤着背过身去。
身后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曲析没有和她形容,那道伤到底有可怖。
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见那里衣下的伤疤。
可她不敢,不忍心。
曲析为徐夙换上干净的里衣,盖住了那道从脖子的底部长长拉到腰侧的伤痕。
看着这道伤疤,他永远都忘不了,大雨瓢泼之中,徐夙整个人都浸在血水之中的样子,他拉起徐夙的时候,与拉一个了无生息的死人无异。
除了那点及其微弱、微弱到快要没有的鼻息。
“也不知是否该庆幸那场屠杀结束得极快,”曲析放下徐夙,语中是少有的讽刺,“臣醒来时,模模糊糊间看见他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这么重的伤,没人能熬得过去,可是他熬过来了。臣把他从鬼门关里救回来,用了整整三个月。”
他看着元琼转过身来,才说出这件事的结尾:“也是从这之后,他淋不得一点雨。”
是体弱,更是心病。
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