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听我的话,没事的。”江淮的拥抱更紧了几分,“电梯再向上移动两次,就到十二楼了,到时候我们就能出去了。”
果然,外面的人已经在叫他们了:“同学,电梯马上就到十二层,你们不要慌。”
尤秒又清晰地听见外面的人说:“坏了!电梯卡住了,只有三分之一的部分到达十二层,余下的三分之二仍然卡在连接处,现在怎么办?”
电梯门开了,却只有一条勉强能通过一个人的缝隙,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芒。有人放下一条绳索,高声道:“同学,你们抓紧时间,电梯靠人工坚持不了太久。”
“你先上去。”江淮把绳索系在尤秒腰上,“快,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会有人拉着你的。”
“不行,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尤秒不同意,“就不能一起上去吗?”
“那条缝隙太窄了,两个人并排通过根本不可能。”江淮又抱住她,拍拍她的背,然后说,“乖乖听话,快上去。”
“尤秒!你在里面吗?快点上来,他们说电梯坚持不了太久!”
上面是靳风在叫她。
没等尤秒再说话,江淮已经把她打横抱起,对着上面喊道:“靳风,你快点帮忙拽绳索,我先把尤秒送上去。”
“好,我知道!”靳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用尽吃奶的力气拽住绳索。
完全不同、互相讨厌的两个男生,在这件事上,想法是如此一致。
一米,两米,三米,阳光是那么刺眼,一点一点,尽数照在尤秒身上。
她获救了,她不会死了。
“快!快!”尤秒刚从电梯里爬出来,来不及摘下身上的绳索,她状若疯癫地向工作人员喊,“快点!还有一个人,江淮还在下面!你们快点救他!”
电梯轰然下落。
四
尤秒愣住了。
这是十一楼,电梯从十一楼坠落到底,里面的人还能活吗?
明明只是几秒的时间,她却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只要让江淮活下来,无论让她付出什么代价都行。她祈求老天,千万不要让他出事,即使以后他们不能在一起,即使以后江淮喜欢别人,这些都无所谓,只要他没事,他还能平平安安出现在她面前就够了。
“咚”的一声,电梯在十楼停下了。
电梯维修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道:“幸好我把电源恢复了,要不今天就出大事了。”
尤秒跌跌撞撞地从楼梯冲到十楼,看到江淮靠坐在电梯门外,他看见尤秒,微微抿起的嘴角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还好你没事。
靳风一路跟着尤秒跑下楼,看见电梯门外的江淮,第一反应也是笑,笑过之后萌生了嫉妒,嫉妒江淮有这么多机会,让尤秒对他死心塌地的机会。
靳风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今天是他和尤秒一起进电梯就好了,他毫不怀疑,在面对生与死的关头,他绝不会表现得比江淮懦弱。可是造化弄人,偏偏今天陪着尤秒的就是江淮,这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
尤秒刚要说什么,闻讯而来的苏童已经从楼梯上飞奔而下,梨花带雨地扑进江淮怀里。
“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自己下去的。”苏童失声痛哭,那哭泣绝非假装,“我错了,是我太任性,我不应该故意撒娇……”
“没关系。”江淮长叹一口气,横在半空中的手臂到底还是揽住苏童的肩膀,“没事的,我这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吗,别哭了。”
说这话时,他低着头,没有正视尤秒的眼睛。
尤秒没有等来想象中的伤心,她回头看靳风,说:“我饿了,咱们去吃午饭吧。”
“好。”靳风冲她微笑,“今天先不复习了,吃完午饭回去好好休息吧。”
尤秒不置可否,她一个人走在前面,背影尤其单薄。
s市的冬天实在寒冷,或许,她需要一个怀抱。
那天之后,靳风再没有提过去图书馆复习,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忘记”了那件事,偶尔出来复习,也是在咖啡厅或者奶茶店,点一个单独的包厢,安静又不会被人打扰。
好像也是从那天开始,尤秒就很少看见江淮了。
考试周在平淡中度过,尤秒开始收拾自己回家的行李,靳风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次要不要帮她拎行李,都被她拒绝。
江唯尔因为拍戏,学校破格准许她延期考试,所以一直到期末考试也没回来。
临走的那天,s市下了场小雪,尤秒拽着拉杆箱走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她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江淮。
半个月不见,他好像瘦了许多,脸色更苍白了。
“回家吗?坐飞机?”虽然知道是明知故问,可是江淮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打招呼的理由。
“嗯。”尤秒说,“坐高铁回去。”
“这么多东西,”他主动拿起拉杆箱上的大包小裹,“我送你去高铁站吧。”
尤秒没拒绝,任凭他拿起行李,两人一路无话。
距离上次电梯的事已经过去半个月,这是他们俩半个月以来第一次独处。
“怎么没去送苏童?”尤秒问,声音沙哑。
“上午送她去了机场,我家在本地,不着急走。”江淮答道。
尤秒自嘲地笑了笑,明明今天上午还看着苏童收拾行李离开的,居然问了这么愚蠢的一个问题。
“回家了记得多吃点好吃的。”江淮道,“你这一学期瘦了不少。”
“嗯。”尤秒点头。
之后是打车,到高铁站,检票,候车,江淮始终寸步不离,直到检票大厅的喇叭里传出机械的女声:“gxxx次列车即将发车,请乘客做好准备,有序检票上车。gxxx次列车即将发车,请……”
“我要走啦。”尤秒冲江淮笑了笑。
然后她拽起拉杆箱,随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离开,走出好远之后,她忽地回过头,大幅度地朝江淮挥手。
“假期快乐!”她大声说。
看着尤秒,江淮心中升起了异样的感觉,温柔中有一点点甜蜜,又不仅是甜蜜,仿佛还有一丝雀跃。
“假期快乐!”他说。
回家的旅程漫长且枯燥,尤秒实在无聊,索性打开小桌板,将笔记本电脑端端正正地放在上面码字。
“你好,先生。”青蛇对法海如是说。
故事在这里结束,故事又从这里开始。
其实她早就想着写《青蛇》的续章了,只是一直没有时间,现在放了长假,她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
第一章发布没多久,尤秒就收到微博的通知,山海的评论一如往日那般严谨认真,只是在那些看似平凡的点评中,最后一句显得十分突兀。
他说:“今夕何夕,亿万斯年。”
五
高铁在西安站停下,尤秒拎着大包小裹,坐地铁返回位于雁塔区的家。她并没有给母亲打电话,是想着给母亲一个惊喜,况且,尤秒实在不想看到母亲为了她精心准备大餐的辛苦样子,这耗费的不仅是精力,还有金钱。
楼道里还是老样子,住对门的张阿姨喜欢把积攒下来的纸箱堆在楼梯口的死角,声控灯已经坏了很久,尤秒并不指望它能突然恢复正常。她像往常一样拿出钥匙开门,却听见屋里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叱骂。
还没等钥匙打开门锁,防盗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穿呢子大衣蹬高跟鞋的女人趾高气扬地出现在门口,尽管许久未见,尤秒还是一眼认出,是潘阿姨。
潘阿姨白了尤秒一眼,然后双手环胸,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尤秒看着她的背影发呆,一如十几年前那样。
“秒秒?”尤妈妈本想来关门,却发现尤秒正站在门口,语气中是藏不住的惊讶,“这么快就放假了?”
“嗯。”尤秒点头,她本来想追问潘阿姨的事情,可是看到母亲发黄的充满皱纹的脸,又实在觉得无法说出口。
“快进来吧,妈去市场买点菜,今儿晚上给你做好吃的。”尤妈妈脸上的窘迫很快被女儿回家的欣喜冲淡,她伸手帮尤秒拿过行李,然后道,“半年没回来,我看你都瘦了。”
尤秒张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
虽然准备匆忙,尤妈妈还是竭尽所能布置了一桌丰盛的晚饭。尤秒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终于忍不住问道:“妈,潘阿姨今天怎么又来了?”
“大人的事,你就别问了。”尤妈妈闪烁其词,不敢抬头直视尤秒的目光。
“我马上就二十岁了,我不是小孩子。”尤秒斩钉截铁道,“妈,如果你今天不告诉我,那我就只能亲自去找潘阿姨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尤妈妈叹了口气,道:“是你爸的事。”
尤妈妈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你爸在医院,肝癌晚期。他的意思是,把遗产分给你一部分,潘家人不同意,所以过来闹了几次。”
为了不让尤秒担心,尤妈妈故意把最后一句话说得风轻云淡。
“说来说去还是钱。”尤秒冷笑。她好像突然看透这些人的本性,那些所谓的感情,不过是用利益链条连接起来的筹码。
“妈,你放心,我不需要那些钱。”尤秒撂下筷子,一字一顿清楚地说,“这十九年来我都没见过他,所以没理由要他的钱,况且我对我现在的生活条件很满意,不希望那些姓潘的再来咱们家插一脚。”
尤妈妈看着她,恍然觉得自己这个女儿变了,以前的她懦弱怕事,可是现在她的眼睛里却闪着坚毅的光。
“如果潘阿姨再来,不用你出面。”尤秒拉着妈妈的手,接着说,“妈,下次让我去和她说。”
片刻的寂静后,尤秒接着问:“我爸在哪个医院?”
尤妈妈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如实回答:“在市医院住院部,四楼的肿瘤科。”她眼神中有一刹那的喜悦,带着一点期待的语气,“你要去看他?”
“嗯。”尤秒点头。
“好,也好。”尤妈妈忽地咧开嘴笑了,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接着问,“住院部的人那么多,你能认得出来吗?”
“没关系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找得到。”尤秒说。
从雁塔区到市医院,尤秒转了两次公交车,在医院外的花店里,选了一束金橘花,听花店的姐姐说,这花的寓意是早日康复。
肝癌晚期,还有早日康复的可能吗?尤秒想。
她捧着花来到住院部,有意避开电梯,选择走楼梯上楼。
住院部的三楼是妇产科,每一间病房都喜气洋洋地迎接新生命,而四楼则静悄悄的,即使有人说话,声音也轻轻的,轻到简直让人听不见。
一层是生,一层是死,这明显的差别。
尤秒在四楼病房前一间间走过,终于停在一张病患资料卡前,上面写着——姓名:尤国安;年龄:四十五岁……
她默默站在门口,隔着门上的窗子,尤秒看见潘阿姨和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在里面忙上忙下,想来这应该是潘阿姨的女儿吧。早听说他们育有两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透过玻璃,尤秒看到病床上的男人,很瘦。
潘阿姨好像想到什么,嘱咐那女孩几句就朝门口的方向走来,尤秒急匆匆躲到别处,等潘阿姨走远,才重新回到那间病房前。
“咚咚咚……”
她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一个女孩细小的声音:“进。”
“你好。”尤秒牵动嘴角。
她看见女孩和她相似的眉眼,在那女孩诧异的目光中,她说:“我是雁塔区癌症关爱者协会的成员,今天来探望一下叔叔。”
女孩似乎不太相信尤秒的话,尤秒笑了笑,接着说:“这一整个楼层我都走完了,叔叔所在的病房是最后一间,所以来得晚了些。”
尤秒的借口其实有些拙劣,但也许是看出尤秒并无恶意,女孩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抗拒,她点点头:“那好吧,谢谢你了。”
尤秒把花放在病床前,离得近了,她发现尤国安瘦得可怕,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看他。
父亲,这是一个陌生的词,十九年来,她从未拥有过他的关爱。
抛弃妻子,这是不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呢?这一稍纵即逝的想法从脑海中划过,尤秒被自己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成了这么一个冰冷的人了呢?
他可是你的父亲。
可笑的是,他是否记得在城市的一角,还有她这个女儿呢?
“谁来了?”病床上的尤国安嘴唇翕动,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市癌症关爱者协会。”女孩抢先回答。
尤国安看起来有些失望,他长长地“嗯”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是你姐姐呢。”
他叹气:“尤秒啊,她肯定是记恨我,不愿意来。”为了说这句话,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血脉相连的力量的确强大,从尤国安口中听到“尤秒”两个字的刹那,尤秒脸色一变,她回过头匆忙地道歉:“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好,谢谢你的花。”女孩向她道谢。
尤秒几乎是飞奔着离开四楼,跑出住院部。
那天的太阳很大很暖,医院为了美化环境所栽种的蜡梅已经含苞待放,她站在那里,在阳光笼罩着蜡梅树的地方,终于放声大哭。
至少在生命即将到达尽头的时候,他还记得她,还想着她。这十九年的亏欠,十九年,活在一个城市里,却不相见,缺失的亲情和父爱,终于在那一声“尤秒”中得到了补偿。
只可惜,这对别人而言最普通的感情,却成了她对父亲唯一的记忆。
城市不会过多地容纳你的伤悲,西安的车水马龙依旧如昨,不远处的商场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是某巨星的《恭喜发财》。这首歌已经成了人们欢度春节假期时的必备音乐,尤秒这才意识到,原来新年又快到了。
她想起那一束金橘花,想起花店姐姐说的早日康复,她长久地站在医院的门口,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爸,新年快乐。要早日康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