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另一道让王珞略觉耳熟的少年声音响起,“三位娘子,可要现在去西市?”
王珞转身,就见一名青衫俊美少年含笑站在三人身后,这名少年年纪看着比萧长之稍微年轻些,如果说萧长之是灿若骄阳的骄子,这位少年便是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这人正是上回陪族兄来王家相亲的裴璨。他朝三人微笑作揖时,何大娘、顾三娘双颊不可抑制的泛红,两人连忙回礼:“郎君有礼。”
王珞也跟着两人一并行礼,只当先前没见过裴璨。王琼看到裴璨,神色微僵,显然她也想起了跟裴瑞无疾而终的相亲。裴璨对众人解释说:“长之已经在西市听风阁订好了位置,他和贵主一会就回来。”
萧长之是去年过年时跟七皇女有了口头婚约,两人自口头订婚后只见过两次,未婚夫妻正是柔情蜜意的时候,难得有见面的机会,萧长之自然要带着未婚妻去郊外单独相处一会,故特地请了裴璨当陪客,请他照顾七皇女带来的宫女侍从,只是两人没想到七皇女居然将八皇女和伴读们都带来了。
八皇女扫了裴璨一样,心中暗忖这人长相倒是不输萧长之,只可惜自己想下降郑玄,不然她也不介意跟这位郎君来一段露水姻缘。别人不知道隐情,她知道郑玄那位未婚妻根本不是病死的,她是服用打胎药后,血崩不止而死的。光凭这一点,郑玄就不会接受婚前就行事风流的公主,因此八皇女比任何公主都注意男女大防,就怕给郑玄不好的印象。
裴璨领着众人去西市的听风阁,以萧长之的手笔,跟贵主约会自然不会只订一间包间,他今天把听风阁包了下来,专为贵主服务。裴璨陪着众女到听风阁时,宫侍们早将听风阁布置完毕,阁里温暖如春,热水热茶一应俱全,贵人们一到就有人上前伺候。
阁中的歌姬舞者乐者也开始奏乐唱歌,一名腰肢妙曼、服饰暴露、容色惑人的舞娘在众人面前翩翩起舞,王珞由芳池伺候着净手洗脸,托腮听了一会歌者的歌曲后便听不下去了,看惯了现在歌舞后,古代这些舞乐实在引不起王珞太多关注,她环顾四周,见众人皆津津有味的欣赏着舞乐,她悄然起身,选了一个僻静厢房,取出带来的书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裴璨一直注意着众人,见王珞看了一会舞乐,便起身离开了,还当她去更衣,可等了一会也不见她回来,心中有些讶异,迟疑了一会,他还是起身出门去找王珞,他怕小姑娘遇到了什么麻烦,在外面耽搁了。但是没想到王珞居然坐在一个小厢房里看书,裴璨先是一怔,随即微微一笑,这小女郎真得很喜欢看书,自己每次见她,她似乎都在看书。
“裴郎君。”芳池正在给王珞煮热水,见裴璨站在门口,起身给裴璨行礼。
王珞注意力也从书本上转移,她起身给裴璨行礼:“裴郎君,你怎么来了?”
裴璨没提自己是专门出来找王珞的,他微笑地说:“我觉得大厅里有些闷,随便出来走走,没想扰了三娘子的书兴,是裴某的不是。”
王珞摇头:“我也只是随便看看罢了,谈不上打扰。”她见裴璨站在门口似乎不想马上离开,她略一犹豫,对裴璨道:“裴郎君可要进来喝杯热水。”
裴璨看着灶上煮着的清水,不由笑了,还真是只有热水,他随口问道:“三娘子不喜茶水?”
王珞点头说:“我只爱清水。”这里的茶水不是放盐就是放糖,王珞都不喜欢。
裴璨见王珞在看《春秋》,不由微微挑眉:“三娘子喜欢史书?”
“打发无聊时间罢了,也谈不上喜欢。”王珞没想裴璨如此善谈,只能坐在跟裴璨闲聊。
裴璨也不知自己为何想跟王珞说话,他平时因身份容貌的关系,向来对女子敬而远之,王珞是第一个他想主动交谈的女郎,他见王珞拘谨的坐着,头微微低着,也不看自己,猜她平时甚少跟外男相处,他不由放缓了声音问道:“三娘子最近在弘文馆上课可还习惯?”
王珞有些奇怪的看着裴璨,两人都不熟,他这么问自己,是不是有点交浅言深了?
裴璨也知道自己有些孟浪,但他素来城府过人,喜怒不形于色,他对王珞微微笑道:“先生很挂记大娘子和三娘子。”
“先生?”王珞眨了眨眼睛,猜测的问:“裴郎君的先生是指我父亲?”
“正是王翰林。”裴璨笑容温文,“仆读书时得先生指点甚多。”裴璨原以为这段话会让王珞稍稍放松,不再拘谨,没想小姑娘小嘴微抿,神色淡然,裴璨一愣,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了什么让她生气的话?
王珞也不是生裴璨的气,而是想到父亲连一个外人都肯悉心指点,对自己却敷衍了事,她本以为自己看书也算多,不说才学如何丰富,至少也过得去,可得了郑玄和先生指点才知道自己差远了,光看家完家里几本书,只能说不是文盲……如果在现代,她或许能自学成才,毕竟现代社会,只要你肯用心学习,知识随手可得。
但在古代这种情况绝对不可能存在的,就比如之前郑玄提起的《春秋公羊》她就不知道是哪本书?她知道春秋,但没听过春秋公羊,她将春秋翻了一遍,也没长到有关春秋公羊的内容。她又是跟七皇女一起上课,上课时也没机会问先生。王珞这时无比怀念现代社会,现代社会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上网一搜就知道了,哪里像现在?想要了解一点内容,连翻到底查找哪本典籍都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一定能找这部典籍。
“三娘子?”裴璨疑惑的叫着王珞,她是生气不想理会自己了?
王珞回神,歉然的望着裴璨,不肯教自己的是父亲,又不是裴璨,她又何必迁怒裴璨?她将书卷收好,正想好好陪裴璨说话,但突然想到裴璨会不会知道《春秋公羊》是什么书呢?她偏头看着裴璨:“裴郎君,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裴璨见小姑娘捏着书,细嫩的手指搭在深色的书页上,显得格外纤长柔弱,他不由脱口道:“只要是仆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珞问:“裴郎君知道春秋公羊是那本书吗?”
春秋公羊?裴璨没想王珞居然会问这本书,他想了想,给王珞简单的解释说:“春秋公羊是战国时齐国人公羊高为《春秋》写的一本释义,同《左传》、《谷梁传》并称春秋三传。”
王珞听得恍然大悟,原来春秋公羊是后人对春秋的补充解释,难怪自己以前没听过,但左氏春秋传她是知道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到现在都能背诵,只是她没法将公羊传和左传联系在一起。王珞见裴璨笑容温和,对回答自己这种略显幼稚的问题,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她忍不住又问:“裴郎君,是不是很多世家都以春秋公羊为传承家学?”
第63章 出宫(五)
“春秋为五经之一, 许多世家的确以春秋三传为传承家学。”裴璨顿了顿说:“说来令先祖成公本也治公羊春秋,只是后来弃儒从玄, 才不再研读儒经。”裴璨出生河东裴氏, 家中儒经通读,只是裴璨个人更偏爱公羊传。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在前朝时显赫, 但到了大夏便不显了, 这其中也有弃儒从玄的缘故。
王珞暗忖时下虽依然以门第为尊, 但也已有科举取士, 历代科举皆以儒术为尊,所以王家才会逐渐没落?
裴璨见王珞听得认真,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三娘子想看公羊传吗?”
王珞摇了摇头说:“我先把春秋看完再说。”春秋语句太简单了,王珞看的有些吃力, 每篇小短文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理解,不过她还挺喜欢的, 很打发时间。
裴璨暗忖她连公羊传都不知道, 又如何能真正理解春秋含义?但他又不忍心打击王珞,他想了想, 委婉的劝道:“春秋微言大义、文字简质, 三娘子若喜史书, 为何不先从左传研读?”左传也语言简练,但比春秋稍微好一点,一样也是史书。
王珞默默的瞅了他一眼,又是一个把自己当文盲的人吗?
裴璨心思何等灵敏,王珞只这么一眼, 他就知道她一定知道自己用意,他连忙解释说:“三娘子你别误会,我只是觉得春秋太无聊——”裴璨向来能言善辩,可对上王珞清凌凌的大眼,他难得有些结巴:“你喜欢看诗经嘛?”说完他恨不得把话收回去,诗经在当下是启蒙书之一,他这么说不会让三娘子更生气吧?
王珞没觉得裴璨是看不起自己,如果真看不起自己,就不会这么委婉的劝自己了,只是——阿耶给她们启蒙时候用诗经、郑玄让她读诗经、裴璨也让她读诗经,她好奇的问:“为什么你们都让我读诗经?诗经很重要吗?还是适合用来当蒙书?”
你们?裴璨心中暗暗奇怪,除了先生,还有谁让三娘子读诗经?他见王珞没有生气的模样,心中微定,也恢复了先前的风度,他温声解释道:“诗经并非单纯的蒙书,它也是五经之一,孔子曾让弟子读《诗经》以作为立言、立行的标准。先秦诸子的文章中也常引用《诗经》中的诗句为证。”简而言之,想要写文章就一定要先把诗经背的滚瓜烂熟,当然要被的滚瓜烂熟的也不止诗经这一部,五经以及诸多儒家经典都要背熟,但这点暂时没必要说。
王珞这才知道原来诗经这么重要,难怪郑玄会让老先生跟自己详细将诗经,她又问裴璨:“那除了诗经以外还能要读什么书呢?”知识匮乏不可怕,重新学就好,反正她现在年纪也不大。
裴璨说:“可以学礼记。”即使不学《礼运》、《乐记》,也可以先学《曲礼》,时下大夏风俗同先秦时期已大有不同,但总有些迂腐老先生喜欢捧着故纸堆说怀念先秦,三娘子学了礼记后,被学堂先生为难时,也能知道他们为何为难她。这是裴璨的切身体会,他在学堂时就常遇到这样的先生。王珞在弘文馆上课,难免会遇上这种老先生,学点礼记就不怕被打手心了。
王珞屈身对裴璨道谢:“多谢裴郎君指点。”
裴璨说:“我也没指点你什么。”他犹豫了下,又对王珞说:“仆早年念书时做了不少笔记,里面内容有些粗浅,但也不是寻常先生会教授的,三娘子若不嫌弃,我——”裴璨想说把笔记给她,又觉得有些唐突,这算不算私相授受?裴璨俊脸微红。
王珞再迟钝也看出裴璨应该是对自己有意思了,可惜莫说她现在跟郑玄纠缠不清,就算没有郑玄,她也不会跟裴璨有任何牵扯,他是河东裴氏精心培养的弟子,前途无量,将来肯定要联姻顶级世家嫡支贵女,她这种没落世家、祖父一去世就能从嫡系变成旁系的女郎,就不要掺和了。王珞也过了少女心的年纪,并不想跟少年郎来一场纯纯的恋爱,她现在只想着怎么渡过乱世。她沉默了一会,婉拒道:“我不过只是一时兴起,哪里用得上裴郎君的笔记?你还是留给你族中兄弟吧。”
裴璨听见王珞婉拒,心中有些失落,但也知道王珞拒绝自己才是常态,他正想说话,却听外面传来一阵吵杂的声音,王珞立刻反应过来,是七皇女回来了,她对裴璨道:“裴郎君,应该是贵主回来了,儿少陪。”她要去陪七皇女了。
裴璨也起身还礼道:“三娘子慢走。”他是等王珞离开一段时间后,才慢慢走出偏房。
大堂里七皇女满脸笑容坐在正坐,她偏头问王珞:“你怎么不看这里歌舞?不喜欢吗?”
王珞轻声道:“我刚去休息了一会。”她总不能说,她觉得歌舞无趣,就溜出去看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