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来迟,父亲受苦了。”
江耀庭疾步过来扶着她,无意中连杯子都碰的险些掉落,一些茶水溅出来,茶杯底沿在桌子上倾斜着转了几圈,还是稳稳当当立在那里。
“怀璧快起,为父无妨,你一路奔波已是劳累,该好好歇息。”他不动声色将江怀璧周身仔细看了一遍,确认身体无恙后才松了一口气。
当他知晓江怀璧一回京便连府都顾不上回,径直去了周府时,心中到底还是有些忐忑。周蒙是他的上司,平时虽极为周正却是有些严苛,将周氏一族视为底线,此番儿子明目张胆地进去,他着实惊惧一番。
江怀璧微笑,刚要说几句宽慰的话,却听到侧门外脚步声轻盈急切。
转瞬已是少女娇俏的身形。江初霁与江怀璧一母同胞,同为嫡亲血脉,相貌与母亲庄氏有四五分相似,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十分动人,粉雕玉琢的俏丽面容,梨涡清浅,未闻声音先见笑言。
因她走的急,浅粉色衣裙上绣的彩蝶和花朵翩翩起舞,仿佛浑身带着一片熙熙攘攘的春色,倒为府中的沉郁增添几分生机盎然。
江初霁才不顾那么多礼数,微红的眼瞬间盖住了一路的笑颜,上来便拦腰拥住哥哥。
“哥哥,阿霁想死你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呜呜……”
江怀璧轻轻抱抱她,然后低声下气地道歉:“是哥哥错了,这不是因为想你,一路急赶着回来了嘛。”
江耀庭失笑,看到江初霁没有半分要松手的意思,无奈笑道:“阿霁,该让你哥哥好好歇息歇息。”
江初霁这才松了手,低声道:“这些天母亲也想哥哥想得紧呢,哥哥去瞧瞧母亲?”
“我跟父亲说说话,稍后便去,阿霁先去吧!”
江初霁有些失望地点点头,对着二人微微一福身,轻轻转身欲走。
身后江怀璧似是劝慰,“阿霁,我匆忙赶回是因着父亲的事,也是江家的事,如今定是要先处理完才能去看母亲。这件事也牵连了外祖父,想必母亲也是忧心不已,我即便即刻见了母亲也不能为母亲解忧,待事情尘埃落定,外祖父也无恙时,想必母亲该高兴些。母亲病了这些日子,你多陪陪她也好……”
她微不可闻地略略点头,心绪有些沉重。
母亲与兄长的关系,一直隔着层膜。她云里雾里,什么也看不懂,只能尽力去缓和,可一直,不大见效。
究竟生了什么嫌隙呢?似是自她记事起,母亲就一直对兄长冷冷淡淡。按理说,兄长是父亲的嫡长子,这放在一般家庭中,儿女双全,该和和睦睦才对。
江耀庭亦察觉出女儿心思的沉重,看着江怀璧不为所动的面容,不由轻叹一声:“怀璧,她到底……是你生身母亲。”
江怀璧扯出一丝勉强的笑,“我知道,因此会尊重、敬爱她。”
江耀庭无言,看了看她觉得说什么都无用,只好沉默。
“父亲在府中如何?”江怀璧轻声开口问。
江耀庭摇头,“伤倒是次要,只是陛下这……至今也未曾摸清陛下的态度,是以不敢冒然揣测。”
江怀璧轻松一笑,将今日去周府的过程与结果详细道来。
“……因此父亲放宽心,陛下还是器重江家的,此时风波一定,便可一切如常。”
江耀庭听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脑中将这几十天的情景一一闪过,结合江怀璧所讲,浑身竟出了一身虚汗。
“父亲再仔细想想,宫中太医向来看陛下脸色办事,却能脱得开手来为母亲医治。陛下登基未满三年,如何能将朝堂翻了个天,这其中暗中密探必不可少,纵使父亲暗中请人,陛下焉能不知?”
江耀庭犹自出神,口中喃喃:“我也曾细想过,宏观整个格局,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只觉得是冲着江家来的,却不曾想,这张网竟是陛下撒下的……”
帝王术,运筹帷幄,坐镇方寸之地,眼观六面,耳听八方,心有乾坤。瞬息变幻间,便是翻云覆雨。好一招声东击西的御臣之谋!
江耀庭后知后觉,忽然想起一事,“怀璧,你去周府,首辅大人如何说?”
“周大人到底为官多年,深知帝心,他已想法上书替父亲说话,只是最终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
“父亲也该有些信心,毕竟自祖父致仕后在朝堂上可用的江家人便只有父亲了。陛下有心整顿朝纲,内阁中便不能没有可用之人。首辅大人是能干,可咱们可别忘了,他还有个正位中宫的女儿,周家人是忠纯,可时间久了,也抵不住陛下的猜忌。”
第8章 母亲
江耀庭竟颇有些无力,“为父何曾没有想过,周家只要出了个中宫皇后,而皇后娘娘亦有嫡子,便迟早会遭陛下忌惮。想陛下登基前后周家人帮了多大的忙,陛下还在潜邸时周皇后便暗中出力。便是周家如此劳苦功高,首辅大人如此谨慎效力,怕是也难逃这一天。因此,兔死狐悲之感油然而生啊……”
江怀璧缓缓阖眸片刻,顿然睁开,语气坚定,“是以阿霁绝不能入宫。”
“我也正有此想法。阿霁本是四月下旬生辰,我想以你外祖母病重为由提前一月举办笄礼,算是冲喜,也好早早定了人家,躲一躲这灾祸。”
江怀璧有些愕然,“外祖母病重?”
她回沅州前还去庄国公府看过两位老人,彼时的庄老夫人瞧上去甚为坚朗,还放言说等开春了一起去郊外看小辈们打马球,怎么如今竟已病重了?
江耀庭沉沉点头,“说来还与我有些关系。你外祖父上的折子被内阁压了下来,又与宋御史吵了一架,满腔愤懑,怒极攻心,还冒着风连夜赶到这里开解我。没想到一回去便染了风寒。我去探望时你外祖母也病了。说来也怪,一直待你外祖父身子好利落了,你外祖母也未见痊愈,反而有加重境况。已入宫求了太医来看,说是人老了,一点小病都受不住,只能竭力用上好的药吊着,也就一两个月的事了。”
“我想着,你外祖母待阿霁一直亲和,年前还说要给阿霁寻个好人家。女儿家的笄礼许能让老人舒心些,能轻些病痛也说不定。”
江怀璧颔首,却仍有些遗憾,“只是这三月还未出国丧期,阿霁的笄礼便只能从简了,我之前应过她要给她好好办的。”
江耀庭笑了笑,“知道你一向对小妹上心,她也都不是小孩子,自然明白你的用心。”
提起江怀璧的用心,他心中也浮出微微酸涩来。
同样是女儿家,长女远闺阁,弃红妆,男装上身,自小学的是权谋,是明争暗斗的波诡云谲;而小女是粉黛眉,明艳容,娇媚婉转,窗前吟诵的是风花雪月,双眸明亮里闪烁的是年少纯真。
偏偏他也回不了头。
他又何尝不知,江怀璧自小对妹妹的百般爱护,乃是发自内心的艳羡。她比阿霁大不了几岁,却已是一个能顶天立地的长兄。
他承认,他作为一个父亲,亏欠她的太多太多。
她惊人般的早慧,对权谋计策极有天分。可她懂得越多,思虑地越周密,他就越觉得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