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帝没限制江怀璧进去的时间,外面便一直有人看着,也不催他们。江怀璧垂眸细思片刻,目光转回,才想起来是周蒙要见她,如今倒是她问得多一些。
还未等她开口问,周蒙已先开了口:“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你将这十六字心传讲给你父亲,我今日叫你来便是……”
“夫子当年也是这样将这十六字念给朕听的。”外面忽然传来声音,江怀璧一惊,抬首看到景明帝恰好从外面走进来,身着常服,威严倒是半点不减。
她从容起身见了礼,然而周蒙却稳坐着纹丝不动。心中不由得一沉,周蒙与景明帝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景明帝目光冷然:“这十六个字乃尧舜禹禅位之典,怀恩将此交予江家,是何居心?”
周蒙目不斜视,面容肃穆,淡然道:“江慎机自然是比罪臣要忠贞,而今仅取‘执中’二字,愿他一心侍君,惟精惟一。陛下误会了……”
“朕从不误会人。”
“那随陛下如何想。行将就木之人,不在乎。”
“史册褒贬亦不在乎么?”
“万象大千,横有秉笔直书者,纵有沉冤得雪日。”
景明帝怒容遽生,还未开口便已看到周蒙猛然拔了发上木簪,白发尽散。
江怀璧立在一旁纹丝不动,却知道他要做什么。然而周蒙却忽然将木簪随意一抛,颤抖着枯老的手端起面前那半碗酒仰首一饮而尽,片刻后已七窍流血,四肢僵冷,然而两目却仍旧奋力睁圆,面上含恨。
牢房中精了很长时间,景明帝看着周蒙一语不发。
江怀璧凝视着他那双已然血色模糊的眼,那血一点一点渗入散开的白发里,竟尤为刺目。
那十六字心传,她思索半晌也未参透里面有什么话外寓意。只是忽然有一瞬间,她袖中的手不自觉微微颤了一下,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景明帝自然没有那么多思虑,瞥眼便看到她几乎微不可闻的动作,淡声问:“你也觉得他冤?”
江怀璧心骤然沉了一沉,这个“也”字,让她不由得想到父亲。父亲对于周蒙的感情要深厚得多,亦师亦友,她总怕父亲会一时冲动,让景明帝生了疑。
她道:“乱臣贼子,已是陛下开恩了。”
总比跪在刑场上千千万万人看着被斩首要好得多。
景明帝冷哼一声,心道信了她才怪。
末了,他也不肯多留,临走前便提醒了一句:“他有一句话说的还是对的,不该知道的事便无需知道了,好好备着你的春闱罢。”
江怀璧躬身行礼:“是。”
景明帝一走便有人进来将周蒙的尸体拖出去,周家如今自然是没有厚葬薄葬这一说的,随便拉去乱葬岗便是了。
江怀璧向一旁退了几步,趁着那人转身去拖尸体之时悄然蹲下身将周蒙的木簪捡起来。
若她没看错的话,周蒙是刻意抛向她这边的,但当时看上去尤为自然,也没什么异常。还是多留个心眼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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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诏狱行走在千步廊一侧,还未走几步忽然听见前面有些喧闹,三个太监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一人弯了腰,一人稍胖,还一人虽然站直了,但身量却看上去不大,大约七八岁的模样,明显是个小孩。
走近几步发现他们似乎在争吵什么。
声音最大的倒是那个孩子,满口的吵吵嚷嚷:“公公,我有腰牌!我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嬷嬷让我出去买大皇子殿下最爱吃的榛松果仁,藕粉桂糖糕、桂花条头糕……”
说到最后竟还上了指头掰着数,令人忍俊不禁。身旁弓腰的只能跟着陪笑忙证明他确实是太后身边的人。
颇有威势的太监特意压低了尖细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怪异。
“……你可别吵啦,现在太后娘娘他可不吃香了,还有,你当我好欺负啊……太后娘娘身边可就没有你这号人,别蒙我了。你这个月都出来第三回 了,我不管你是哪个宫的,我已经够仁慈了,你可别再为难我了……你看!那边有人过来了!”
几人齐齐回头,看到是江怀璧后那两人面上立刻一僵。江怀璧微一怔,他们认得自己?
那小孩可不管那么多,也不管她是谁,直接过去拉了手笑容亲昵:“你肯定是认识我的对不对?你快给那个公公说一下,我也要出宫!”
然后低声道:“你帮我我就给你二两银子!”
江怀璧:“……”
他当这几人都这么傻的么。
方才弓腰的瘦太监看到江怀璧的面色并不是很好,心里咯噔一声,生怕她动手,但是又不敢违逆主子的意思,只能咬牙喊了一句:“江公子,您说句话呀!”
小孩还一直扯着江怀璧的衣袖,她蹙了蹙眉,本就不打算管这件事,还未开口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句:“我作证!”
随即那两个太监惊诧出语:“沈世子!”
沈迟看着江怀璧转身后才笑意盈盈道:“我带纾儿出去,陛下若要问罪尽管来找我。”
江怀璧方知那孩子竟是周皇后膝下的那个大皇子秦纾,如今是养在太后身边的,未曾想看上去还淘气得很。
沈迟说话两人自然不敢不应,瘦太监心下一松,跟在了秦纾后面。
秦纾倒是乐了,这次出宫废的功夫真少。不由得将手紧了紧,才发现拉的是江怀璧的手。
他这一动作让沈迟眸光略一暗,“纾儿过来,江公子身上冷的很,别冻着你了。”
秦纾被强行拉过去,留下江怀璧面上有些奇异之色。
秦纾怔怔怔怔道:“不啊,这个哥哥手很热的……”
“闭嘴!再说话我不带你出来玩了!说了你不许拉你就别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