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耀庭颤着身子跪下。这些日子他一直担心,在墨竹轩守着,日夜难寐。面容憔悴,眼眶带了血丝,身形也略显消瘦。
他张了张口,还没说话,便听老太爷沉声说道:“你们不知道朔雪长生,我知道。建安帝还在位时,便以此惩治过罪大恶极的臣子。我是亲眼看着那人服下毒/药,每月朔月毒发,若不服用解药生不如死,若服了解药便一生难以解毒。慎机,朔雪长生没有解药,这当年建安帝已经告诉过我了。这药从未对女子用过,也就是说秦璟逼她服下毒时还不知她的身份,若非她有了那个孩子,她此生都要被秦璟掌控,直到死。”
“我将她交给你,将一个好好的怀璧交给你这个父亲。你到现在,你对她究竟都了解多少?你知道她每天在做什么吗?知道她面临着怎样的危险吗?知道她在御前究竟都遇到了什么吗?你是她的父亲,你眼睁睁看着她入诏狱,她身上杖刑的伤和鞭伤,你都知道吗?我来京城不过数日便已察觉到陛下与她之间分明是有异常的,你呢?其中隐情你查了么?我且问你,如果她毒解不了,你准备怎么办?”
他哑住,心底一阵一阵的疼。这些日子一直守着,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意识清醒时却又觉得迷茫。朔雪长生四个字听说时整个人几近窒息,他恨秦璟,却无可奈何。
他能怎么办?学着父亲致仕,还是一举弑君?哪个都做不到。他知道自己在逃避,又实在疲倦于正面应对。看不到尽头。
房中有些阴沉。外面没有阳光,里面也没有灯光。一对颓然的父子似要将时间凝固,一坐一跪,静默安然。老太爷开口让他起身时,正巧外面有下人禀报。
“老爷,陛下微服已至府外,说是来探望公子……”
江耀庭怔了怔,未及出声便听江老太爷沉声道:“陛下若要临幸何须微服。你出去告诉陛下,他携天子仪仗来,我江家必定按照仪礼接驾。”
似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那小厮怔了怔,默然片刻,有些为难。毕竟是皇帝。
老太爷犹觉愤然,又添了一句:“江府这几日不见客,关门。”
到底是气话。江耀庭开口拦住那小厮,抬步欲与他一同前去,便听老太爷道:“你去是打算怎么说?假惺惺客套两句说怀璧已无恙,还是质问他朔雪长生?经怀璧一事后,是你仍能忠心不二侍君,还是他能全心全意信你?”
江耀庭惊住。他猛地回身,顿时有些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是觉得心慌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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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帝到底吃了闭门羹,却也不恼。只淡淡放下了帘子,道了声回宫。
齐固跟在一旁回禀:“陛下且放心。听闻江姑娘毒已解了,现下已脱离危险……”
“到底是我不知好歹了……”景明帝于轿中低低一喃,没接齐固的话,只是淡声吩咐道,“回去后将重华苑烧了罢,朔雪长生也一并毁了。”
齐固应了声是,只恍惚觉景明帝的嗓音似乎有些低弱,却也并未在意。随即又听他咳了一声问:“京城这几日如何了?”
“回陛下,代王殿下料理得当,已无大碍。”
景明帝闭了闭眼,有些疲倦:“传代王入宫。”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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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帝与代王于御花园摆了一盘棋。这几日两人都忙,好不容易得了闲才有时间一聚,距上一次这般闲适已是三四年前了。时过境迁,难免有些感慨。
“皇叔不如从前心静,”景明帝笑了笑,落了子,棋盘厮杀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每走一步颇有咄咄逼人之感,他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一年皇叔告诉朕三句话,朕到现在记忆犹新。”
“第一句话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第二句话为,立志欲坚不欲锐,成功在久不在速。第三句话,心如大地者明。不过浅显的道理,朕领悟了这么些年,总算是有些受益。”
代王仍旧是一副淡然面容,闻言只虚虚一推辞,一笑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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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七年的二月二如期而至。这一日本该是皇帝举办祀龙仪式,百官赴宴“挑龙”,民间“小儿塑泥龙,张纸旗,击鼓金,焚香各龙王庙”,“联百灯笼为身,辊球灯为珠,亘街穿巷,导以旌旄,夹间鼓吹,万民欢呼”的喜庆日子。
然而二月二当日凌晨卯初时分,未听见钟鼓司的三通鼓声,只有钟声响彻天际。
是国丧。
百官顿时惊慌不已,片刻后便有宦官前来通告,景明帝于凌晨突发心疾崩逝。而崩逝前留有遗诏,传位于代王秦励。
江耀庭当时并未上朝,但知晓有国丧时已不得不再度回到皇宫。景明帝突发心疾的原因尚未查清楚,无论如何还是需要给百官一个交代的。但是代王继位是谁也无法想到的,即便太子有腿疾不堪重任,也可立其他皇子为储君,哪怕代王为摄政王也行,然而此刻偏偏是直接传位。
但如今百官都相当识大体,经过商讨一致认为代王应立即继位。毕竟自庆王叛乱过后诸王中已剩代王掌权最大且颇得景明帝信任了,此时积极迎立新帝对谁都好。
代王登位后也开始查景明帝的死因,但查到最后的结果,也还是心疾。至于为何会突发心疾,当晚值夜的内侍只回忆说,那一日是先皇后周氏嫁给景明帝的日子,景明帝声音凄厉地唤了一声皇后的小字,再没了声音。内侍进去时人已身亡,与太医诊断结果相同。再无人说什么。
今年京城的春比以往来得都要早一些,然而江老太爷还是时不时抱怨没有沅州的春温和。他私下里曾对泰叔说要回沅州,但话过以后像是忘记一般再未提过。
墨竹轩里第一抹不知名的新绿冒尖时,江怀璧终于睁开了眼睛。
第342章 释怀
檐上淅淅沥沥的春雨声将她从昏沉中唤醒。一个月的昏迷令她连睁个眼睛都觉困难, 意识朦胧之际耳边有人断断续续地唤她“阿璧”。她能感受到自己浅浅的呼吸,偶尔恍觉急促,不得不微微张开嘴,温和的气息便蓦然蕴了些汤药的苦涩味。
她被轻柔地扶起来, 紧接着有温凉的唇贴上来, 将汤药一点点喂给她。
她微微凝眉, 眼睫颤了颤, 半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近在咫尺的, 熟悉的身影。
沈迟怔了片刻, 随即眉眼上带了喜意:“阿璧醒了。”
她出不了声,安安静静地凝望着他, 眼眸里亦含了欣喜。劫后余生, 这大约是第二次了。前些日子那些梦境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在眼前的才是真实的。
沈迟唤了木槿进来。片刻后阖府便都知晓江怀璧醒了,这好消息于沉闷的国丧之际总算给江府添了些喜气。
江耀庭尚未归府, 第一个来看她的人是江老太爷。老太爷过来时连脚下的步子都是颤抖着的,泰叔扶着他走上台阶, 便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老太爷身子已虚得大不如前。
祖孙俩见了面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太爷落了泪, 江怀璧也落了泪。沈迟倒是忍住了泪,只细心劝了半晌才将气氛拯救回来。
江怀璧张了张嘴, 那句曾说过无数次的“怀璧一切都好”终是没能从喉中说出来, 待老太爷起身要走时她才勉力用涩哑的声音劝慰:“怀璧很快就好起来了, 祖父别担心。春寒料峭,祖父也要仔细身子。”
老太爷正转身,听罢她的话心底骤然一痛,眼角方才蕴着的泪顺着沧桑的面颊滑落。泰叔感觉到他浑身一颤, 扶着他的手连忙加了些力道,他的无力感越来越强。
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放下了。老太爷离了墨竹轩,又一次同泰叔提出:“怀璧醒了就好,咱们回沅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