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茂盯着她,缓缓地说,“徙倚步第一……”
他讲话慢而轻,停顿片刻,转动身形,沿着巷道缓步而行,每行数步,便沿街剑指几次。起初举动仍稍显松懈疏懒,渐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步随剑游,到后头只觉得月光底下青灰的影子似疾云一现,一现即走。
至他收剑而立,众人都还没回过味来。只觉得整个过程中青灰的衣袂飘飞,却并未觉出这套剑法有何玄妙之处。
忽而一阵微风拂过,屋檐之上开始坠落白色霜粒。开窗看新鲜的街坊四邻听得如雷响动,以为乃是十月冰雹,被吓得门户紧闭。
他立在数丈开外,开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伸手去接自屋檐上滚落的一串又一串珠翠似的东西。
此间,早已有眼尖之人看出坠落之物,乃是檐上结的秋霜。秋霜被他方才运出内力所震,碎作豆子大小,不动时,尚还因形而聚,不曾抖落;直至起了片刻微风时,屋檐之上的震碎的霜粒坠落纷纷,他伸手接住些许,攥在手心里……
一路走到叶玉棠跟前,这才轻轻扬手,扬出一串水珠滴落到两人中间,问她,“记住了吗?”
食肆中众人,连带着裴沁皆是一阵错愕,至此方才知晓这剑招妙极之处有二——
他这几步之间,将充盈内息化作千斤剑气隔山打牛,触物如雷霆电过,此是其一;
此内劲外发何其强悍却又精准如斯,霜碎却丝毫未落,甚至不及微风纷扰,此是其二。
不少人至此都恍然:往常都以为这剑招取名自“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乃是比喻练剑女子体态飘逸婉约,从不知“惊鸿”二字只是形容剑招本身。
起初几招里,叶玉棠是有些不屑,但只觉得他单纯想在漂亮姑娘面前炫炫技,因而故作疲懒疏慢,其实不过就是几招花架子罢了。
但自五六式之后,她心头卒然一震,倏地想起,这惊鸿剑四岁便可练得,本不需什么内力打底,而此剑式所超凡卓群之处在于至柔。
至柔至强,则跬步千里。
而她之所以一开始误以为他疏懒怠慢,只因他较之女子身量高上许多,因此不论臂长、剑程都多上数尺。寻常女子一剑疾刺,于他事倍功半。此剑式本不适合男子修习,但他却轻轻松松便将其化解,诀窍便是,快。
剑程极快,剑走游步,流离顿挫。
她心道:此非他本家功夫,尚能有此领悟。若是他正经与我对招,兴许不足五成胜算。
思及此,她既欣慰,又感惆怅。
若换做从前,她兴许会拍拍他脑袋,赞许他几句,等他臭屁自得之时,再挖苦他两句,泼他冷水,以免他过分自满,看他气得耷拉脑袋又不得不佯装风度翩翩,那情形一定很好看。
但此刻,她只得将那一招一式回忆一遍,而后说道,“勉勉强强记住些许吧。”
长孙茂神情一黯。
裴雪娇嗤地一笑,恨其不争。
此时裴沁叫了声“雪娇”,扬扬手,叫她回来。
裴沁觉得,一时半会儿之间,小姑娘是难掌握此剑要领,便全不将她放在心上。
既如此,雪娇明日与骨力啜必有一战。今日这一遭,倒是点醒了她:那光明善恶手亦是以柔力隔空破物,与惊鸿剑有三分类似,一脉的阴柔却霸道。她今日一观,又经长孙茂点醒,思出罗刹刀对善恶手的破解之道,想要早些将这些道理告知雪娇。
此时见天色不早,便带着一众弟子谢过长孙茂,打道回府。
转过一条街巷,裴雪娇不解地问道:“谷主,长孙前辈为什么要带这么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姑娘?”
裴沁回头看一眼月光底下立着的那两人,回头说,“这个长孙前辈啊,他从前有一些为人所不知毛病,后来都改好了,但是最近好像又有复发的迹象。”
一众姑娘们交头接耳:“那好可怜啊。”
裴沁怕她们因怜生爱,补充道,“你们可千万离他远点。”
叶玉棠:“……”
但凡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大抵皆有隔墙听音的能力。
再厉害一点,数百步以外隔个墙,问题也不大。
将养了两三天,目前暂时找回了三成左右功力的叶玉棠是可以听到这段墙角的。
她盯着长孙茂,觉得他大概也是能听到。
不过他对此似乎毫无反应,沉思片刻,将手头黑剑契回原形,丢还给她。
她一惊,胳膊一甩一扣,将谈枭抓在手中瞧了瞧,有些犹豫:“给我做什么?”
“明日再还我也行。”他说。旋即又补充一句,“夜里多练剑,少乱跑。”
叶玉棠嘴上不屑,“我还以为你送我了。”
长孙茂闻言,似乎想说点什么,到底又没说,不知是因着什么事欲言又止。
她是个懒得听人多话的性子,他若不说,她必然不会问。两人一起行至风雪洲客栈的桥上,就地同他作别,不再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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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玉棠自然没有如长孙茂所愿,还没等他走远,就一个起落,落到风洲客栈的屋顶上,听着水声,一气儿摸到了浴堂。
人中金蚕蛊后,蛊生血脉会发紫转黑。
蛊自腕入血脉,自始至终沿一脉而上。中蛊三月,蛊行至肘,内前臂一线紫;中蛊半年,一臂一线紫;至一年,若从左手入蛊,则已行至心脏,若右手,仍再行半年左右。
蛊行至心脏之前,仍还有救;行至心脏后,神仙难医。不出一年,金蚕蛊便会嗜血发黑,此后,蛊毒自心脏行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中蛊之人,浑身肌肤如同黑色蛛网密布,极其可怖。至三年左右,蛊毒深入骨髓,中蛊之人从经历万蚁噬心的痒痛,到最后周身知觉完全丧失,形同骸骨,不过三年而已。
白天她听说江中光中了马氓的金蚕蛊,便想瞧一瞧,他中蛊多久,到底还有没有救。但她思及此人虽偷了宗主的什么笛谱秘籍,虽犯错在先,却尚还知悔改,便不想太过张扬。为图省事,便趁这夜里,弟子们练完功洗澡之时,偷偷潜进男浴堂。
她在烟雾缭绕的屋脊上悄无声息地坐着,隔着雾气看年轻酮|体,眼神都快看迷糊了,这才终于盼到江中光出现。
他背上披着汗湿的短打,抱着一只搭了白帕子的木盆子,待所有人都走光了,这才最后一个出现在浴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