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跟你说吧,当时我爸妈离婚闹得挺难看的,因为我闹的,原本我爸那边家庭条件各种方面都好一些,他们也拼命争取我的抚养权,我不出意外要判给我爸,是我又哭又闹还离家出走才改变了结果,可是他们都怪在我妈身上。
看得出来贺昭努力把这些话说得轻松一些,但眉眼还是带着几分惆怅。
不像是编的,应该是真的。
易时顿了一下:你爸对你不好?
贺昭抬头看着绿茵茵茂密的树枝:也不能说不好,说起来也算挺好的。爷爷奶奶爸爸他们对我很好,什么都想给我最好的,但是对我妈不好,很不好。在我以前的家,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视使唤我妈,如果我什么事做好了就会夸我很棒说我像我爸,如果我什么事做得不好,就会怪我妈没把我教好,就好像什么都是我妈的错。就像我生病了,我奶奶会很心疼地说是因为我妈身体差才把我生得抵抗力差。我不喜欢这样,最后是我先受不了劝我妈离的婚,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不管怎样我都要跟着我妈一起承受这个结果,不管最后是好的还是坏的。
这些话已经压在贺昭心里很久,他几乎没有主动跟人提起过。就是因为他爸那边的亲人对他很好,所以他才没办法简单地分出个喜欢和讨厌。如果他们对他差一点,他或许还能名正言顺地说她们不好,可他们对他掏心掏肺,他连不喜欢他们的资格都没有。
易时嗓音很低:你劝你妈离婚?
贺昭仍仰着头,觉得阳光有些刺眼:对呀,在一起那么辛苦,为什么不能放自己一条生路呢?你说,如果没有永远的爱,为什么要永远为以前错误的承诺买单?我爸应该喜欢过我妈的,我猜他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许阿姨也是这样的性格,但是在各种压力和巨大差异磨合下,那一点喜欢早就消磨完了。父母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吧,没必要一直为了孩子牺牲,我就特别怕他们说一切都是为了我。
易时不擅长聊天,也几乎没有和人这样坦诚聊天的经历,更不会开导人。贺昭洋洋洒洒说了一堆,他几乎插不进话,不过,贺昭看起来也不需要他说什么。
贺昭停下来的时候,他想过问他为什么明明想得这么通透、把话说得这么洒脱,最后却又惆怅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
沉默了好一会儿,易时还是没有问出口,只说了一句:你能这么想很好。
贺昭想说的话,应该会主动说出来。他虽然看起来不拘小节,实际上聪明敏感,很有分寸地从不僭越。能察觉到并尊重他人自我意识的人,本身的自我意识不会弱。
谁知,贺昭立即不满意地瞥了他一眼,微微皱眉: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叹气?
易时突然有点儿想叹气,但还是问道:你为什么叹气?
贺昭揉了揉鼻子,终于把真正烦恼的事说了出来:其实他们,我爸那边对我很好,但也没有那么好。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因为我是儿子,我爸再婚后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虽然不会因此对妹妹不好,但他们确实有点儿重男轻女,觉得男孩才能继承香火。你知道吗?我爸妈离婚的时候,我爷爷就要我发誓绝对不改姓,还说只要我依然姓贺,就一如既往是他的孙子。就他们给的爱不是没有条件的,而且理由还这么简单荒谬,但是不管因为什么,他们又确实对我挺好。可我又真的时常觉得喘不过气来,我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家族牺牲我自己的人生,而且我很明显感觉到我跟我爸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也没有太多不愉快的经历吧,但就是感觉我和他永远都没办法相互理解更没办法和解,我有时候会想那就只能选择远离了啊,但是又没有那么容易。你能听明白我说什么吗?
兴许是贺昭看过来的眼神很希望他能懂,易时下意识点了点头。
小时候总觉得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所有人所有东西都是围着我转的,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爱我。后来才意识到世界上根本没有毫无条件的爱,如果因为想要别人爱就自己套上枷锁寻求认同肯定是不行的。你知道吗,我每一次回我爸那边就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一个小孩站在一群大人中间,他们说你这不对那不对,你要这样你要那样,你要走正确的路,你走歪路人生就毁了,你不仅要为自己还要为家族考虑。虽然没有强调为我做了什么,但是就好像我所有从中得到的,最后都必须偿还回去。
贺昭原本以为自己会很平静地吐槽出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说到一半鼻子就酸了。
这些话说出来很容易,可是要真的不去在意真的很难,更难的是意识到并接受它。
贺昭也是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在日常生活中一点点意识到自我和责任的碰撞,爱和枷锁的牵扯。他越长大越发意识到他的人生被别人掌控着,交什么朋友,上什么兴趣班,上哪一所学校都必须在他爸和比他爸还要控制欲强的爷爷掌控范围内。他们给的自由是有范围的,必须要上重点高中,必须要考上本科,毕业后考进体制做个公务员,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他们已经为他规划好了人生路线,可以有一点儿偏差,但若是偏离一步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以至于他达不到他们的要求,就像当年考入差强人意的六中,他们不得不拉低底线都如同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
或许不只有他,因为他,林佩玲的人生也被掌控着,林佩玲的娘家并不在这座城市,但是当年同意贺昭跟着他妈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她们母子二人必须一直在这座城市生活。
感觉到眼泪涌了上来,贺昭立即低下了头,但他仍倔强地抿了抿唇:反正这些都会过去的,等我十八岁就好了,长大就是努力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其实他有一个很善解人意的妈妈,张叔对他视若己出,张江洋也对他很好。贺昭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得到的很多,虽然他爸那边不愉快成分居多,但慢慢地应该也干涉不了他太多,可就是觉得很委屈。
他时常没事的时候也会自己瞎琢磨,更多是烦躁委屈,从来没有想哭的冲动。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突然就流眼泪了。
太丢脸了。
这都什么事啊!
他原本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一吐为快而已。
真是莫名其妙!
贺昭佯装自然落后了几步,擦去脸颊的眼泪。易时配合他往前走快了一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贺昭,那时下意识觉得这人的人生刻着精雕细琢四个字,家境不一定非常好,但会是在爱里浸泡着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矜贵少爷。
他面无表情地想,原来少爷并非对这个世界的丑恶真相一无所知,原来他会犀利而清醒地想这么多。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不过,少爷的眼睛虽然红了,身上透明的脆弱感和韧劲交织却不违和,像一棵小树,郁郁葱葱,连叶片都闪烁着光,坦荡地把所有情绪都摊在阳光下。
走出校门口的时候,身后的少年才再度走到了与他并肩的位置:我请你吃午饭吧。
说话的尾音还带着一点点哭息。
易时目不斜视:不用。
忽然,贺昭捂着眼睛在街角蹲了下来,愤愤地指责:你别装了!你肯定看到了!我知道你看到了!太明显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刻意不看我了!你必须吃我请的午饭,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赶紧忘掉今天中午的事。
易时低头看见他微红的耳尖,半晌,扯了扯嘴角:忘不掉了。
贺昭猛地抬起头,正要开口,愣了一下:不是吧易时!我第一次见你笑是嘲笑我?你有没有良心?
没有,易时毫无感情地说,你再不起来我走了,大少爷。
贺昭站了起来,满脸不可置信:卧槽?你叫我大少爷?你才大少爷,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大少爷?我真是看错你了!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毒舌?一点儿都不善良。
第18章 热闹
易时最后还是被贺昭硬是拽进了林佩玲的甜品店。
贺昭抬了抬下巴:你已经吃了这盘我妈亲手煮的意面,喝了这杯我亲手倒的水,必须忘记我的黑历史知不知道?
易时喝了口水,漫不经心地问:什么黑历史?
贺昭气得翻了个白眼:你讲不讲道理?
易时瘦长的手指托着玻璃杯,看着他:我父母在我两岁的时候离了婚,后来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在两个家庭都像局外人,不过他们尊重我的意愿,同意我跟着外婆生活,如果这是黑历史的话,现在你也知道我的黑历史了。但是抱歉,我实在哭不出来。
贺昭没想到易时会突然说这么多,愣了愣:我也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