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十月,恒光帝御驾亲征,一举剿灭澜沧人,至此,北境方平,卫国国力昌盛,乃前朝皆未有之。朝廷诸臣请为恒光帝上尊号,卫明晅一概留中不发,回朝后第一道旨意就是申饬了北境诸藩王。
因北境诸王早年有隔岸观火之意,此次北伐,更有从中掣肘者,倒也不算冤枉,这些人未料到短短十数年,卫国竟鼎盛至此,眼见卫明晅打了胜仗,更有废除藩王之意,忙忙上了数道请罪折子以求宽恕。
这些事是京城内外皆知之事,但冯尽忠是内宫总管,不敢与闻政事,当即求道:“我的郡王啊,您可别问了,老奴当真什么也不知。御厨有新做的老鸭汤,您先用点败败火气?”
贺兰忘郢苦笑,“我哪敢有火气。冯总管,您就跟陛下说,我府上有事,先走一步如何。”
冯尽忠一笑,摇首道:“不成。”
贺兰忘郢长叹一声,急的在殿中连连转圈,直看得冯尽忠眼晕。
“冯总管!”贺兰忘郢突然下定了决心,破釜沉舟般走过来道:“要不您先传杖吧。”
“啊?”冯尽忠吃了一惊,“郡王要打人?”
贺兰忘郢叹道:“我敢打谁啊。您传杖吧,打我,打完了我好吃饭,不然总是惦记着,饭也吃不好。”
冯尽忠无奈,“郡王又惹祸了?”
贺兰忘郢黯然颔首。
冯尽忠猜测着问,“这次祸事闯的很大?”
贺兰忘郢打小便飞扬跋扈,不知惹过多少麻烦,平日里都是拿着荆条打两下,这次竟然自觉地要传杖,冯尽忠不敢想这小祖宗到底是捅了多大的窟窿。
贺兰忘郢连忙摇头,“不,不是大事,就是我也长大了,老拿荆条打,那个,打不疼。”他已经两年多不挨揍了,现下好歹要及冠了,实在不想再被扒了裤子打荆条。
“你还知道自己长大了?”
话落人到,只见卫明晅大踏步而来,身后跟着太子卫瑜珪,还有一帮如狼似虎的禁军。
冯尽忠忙去迎驾,贺兰忘郢也跟着过去,老老实实的跪下请安。
恒光帝尚穿着朝服,显是下了朝就在议事,他已是不惑之年,气度越发沉稳,虽然生气,却是半点都不显,他冷冷看了贺兰忘郢一眼,径直入了内殿。
贺兰忘郢抿着唇入内,又在殿中跪下了,垂首不语。
卫明晅坐下来,卫瑜珪忙上前帮父亲摘了朝冠和朝珠,脱去外褂,又亲自倒了盏润肺清火的茶递过来。
卫明晅喝了两口茶,这才对地上的贺兰忘郢道:“先起来。”
贺兰忘郢叩了个头,咬牙道:“我不敢。”
卫明晅叹气,“不是伤了吗,起来吧。”
贺兰忘郢立时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看向恒光帝,“您知道了?”
卫明晅抬抬手,对卫瑜珪道:“去看看,伤的重不重?”
卫瑜珪去把贺兰忘郢扶起来,将他按倒在椅上坐下,便要去撸他的裤腿。
贺兰忘郢这才反应过来,忙往后缩了缩,抱住自己的腿,急道:“我没事,真的,我是骗他们的,太子哥哥,别看了。”他睁着两只小鹿般的眼睛看向卫瑜珪。
卫瑜珪心头一沉,贺兰忘郢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自己太子哥哥了,难道真的伤了,他虽然气愤难过,却还是笑着哄他,“快点让我看看,父皇该担心了。”
贺兰忘郢小声咕哝道:“他才不担心呢。”
卫瑜珪心中好笑,见贺兰忘郢不再揪着裤脚,便撩起他的袍子来,但见绸缎之下,两条腿上半点红痕青紫也无,他咦了一声,替他把裤脚放下来,向卫明晅道:“回父皇,当真没有外伤。”
卫明晅睨了贺兰忘郢一眼,“过来用饭吧。”
贺兰忘郢忙站起身来,求道:“陛下,陛下还是先处置我吧。”
卫明晅又抬眼,只有两个字,“过来。”
贺兰忘郢立时闭了嘴,老老实实过来坐了,端起饭碗扒拉米饭,便是再生气的时候,卫明晅也从来没有饿过他的饭,但他心中担忧恐惧,这顿饭便吃的食不知味,连太子挟给他的水晶蒸饺都吃了。
卫明晅放下筷著,对儿子道:“去给他倒碗安惊茶。”
贺兰忘郢忙道:“我不渴。”抬眼见卫明晅眼中隐约有笑意,这才知道他是在揶揄自己,又低垂了头。
卫瑜珪自然知晓父皇在逗弄贺兰忘郢,不过还是盛了碗汤给他,和声道:“慢点吃,别噎着。往常犯了多少事,也不见你如此害怕。”
在卫瑜珪眼中,贺兰忘郢向来是个放肆胆大的,他爱惹事,却不怕事,更不怕责罚,被收拾的时候从没叫过委屈喊过疼,认错认得最快,过后却仍是我行我素,永远的知错不改。
贺兰忘郢嘴硬,“我没怕。”
卫明晅叹道:“吃不下就别吃了。”
他有些伤怀,从前贺兰忘郢总是爱坐在他膝上,抱着他甜甜的叫爹爹喊伯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见了自己总是规规矩矩的行礼,恭恭敬敬的称呼陛下,他一生气,他就战战兢兢,浑没有在外面的半分自在和疏狂。
卫明晅知道,这个孩子怕自己。
贺兰忘郢闻言立时丢了手上的碗筷,站起身来往前凑了凑,笑道:“我伺候陛下用饭。”
“随你吧。”
“陛下想吃什么,那个酥骨鸡好吃,我给您挟点。”
卫明晅颔首,从前,从前,瑾言也爱吃酥骨鸡。
用过饭又喝了茶,贺兰忘郢便在卫明晅脚边跪了,一五一十的把今日之事说了。
卫瑜珪时时瞧着恒光帝的脸色,但父皇素来威严,他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不由暗自着急。
卫明晅慢慢的啜着茶,事情早有暗卫来禀报了,贺兰忘郢倒也没说假话,他听过了就问:“知道错了?”
贺兰忘郢乖乖道:“知错了。”
卫明晅嗯了一声,又道:“朱家的儿子,打了也就打了,那个什么孙行至,更是个混账玩意,打得好,不过为了个青楼女子,也不怕低了你的身份。”
卫瑜珪暗叹父皇还真是能偏袒,别说是他,就是两个弟弟,若敢这么仗势欺人,不被打断了腿才怪呢。
贺兰忘郢咬着唇道:“是,皇上教训,臣记下了。”
卫明晅续道:“你快要及冠了,旁的也就罢了,勾栏之地要少去。”
贺兰忘郢急道:“督查院的那些又来为难陛下了?”
大卫朝有律例,不许官员狎妓,贺兰忘郢虽不入朝,到底是郡王,总是混迹于青楼之地,自然少不了流言蜚语,督查院不知上了多少道折子,卫明晅嘉赏了督查院,却从未处置端和郡王,只道,以后不许再议贺兰忘郢之事。
老臣们皆知十多年前那段故旧,奏了几次无果后,慢慢的也就熄了再奏之心。
卫明晅似笑非笑的道:“不是,朕怕你声名荒唐,将来没有哪家姑娘敢来和朕结亲了。”
贺兰忘郢一愣,随即失笑,“结亲,我才不结亲呢。”
“怎么,难道郢哥心中没有人?”卫明晅揶揄贺兰忘郢。
贺兰忘郢忙摇首道:“没有,陛下可不能冤枉我。”
卫明晅不置可否,状似无意看了儿子一眼,卫瑜珪立时垂下了首,“说说吧,为何要假装受伤?”他适才听了暗卫禀报,以为贺兰忘郢被伤到了,这才匆匆赶过来。
贺兰忘郢面上难得露出心虚愧疚之色,隔了半晌方道:“臣,臣知道陛下在推行新政,朱大人那些顽固守旧之人处处碍事,我跟陛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打了那朱鄞,百官们还不都推到您头上去。反正谁怕谁啊,我那一棍子又没打的多重,他还敢装孙子,老子当然不能让他得了便宜,反正是我俩打架,我也伤着了。比他伤的还重呢。”
卫明晅一巴掌就拍过来,“谁跟你是蚂蚱,你是谁老子?”
贺兰忘郢一时得意忘形说错了话,眼见卫明晅生气,连忙往后躲,躲了半天又放下挡在头上的手,向前跪了两步,小声道:“陛下打吧。”
卫明晅气一巴掌拍到案几上去,喝道:“滚起来。”
贺兰忘郢哪里敢,仰着头可怜兮兮的问:“陛下,我是不是误了您的大事?”
卫明晅叹气,“现下知道被人算计了?”
贺兰忘郢嗯了一声,他又不是个傻子,相反,他比谁都精明,那些内阁重臣们恨不得将卫明晅扯下皇帝宝座来,寻不到他的破绽,就来寻自己的错处,他多混账啊,想要寻他的错实在是太容易了。
卫明晅又叹了口气,对儿子道:“把他扶起来。”
卫瑜珪就等这句呢,忙把贺兰忘郢拽起来,道:“父皇不怪你,别害怕了。”
贺兰忘郢犹自不敢信,睁大了眼问:“陛下真不怪我?不打了?”
卫明晅没好气的道:“非要讨打?”
贺兰忘郢忙往后一跳,摆手道:“没有,没有,陛下,朱大人那里呢。”
卫明晅道:“朕跟他客气,叫他一声大人,他还敢跑到这里来质问朕如何教子不成。至于朝政之事,你若想管,明日跟着太子来听政如何?”
贺兰忘郢赶紧道:“不,我一无是处,别误了殿下的事。”
卫瑜珪笑着摸了摸贺兰忘郢的脑袋,道:“谁敢说你一无是处,不过你若不喜,也不勉强,是不是,父皇?”
卫明晅叹道:“是啊,朕的朝堂还不够热闹么,要是你再来生乱,哎。”
贺兰忘郢凑过来道:“陛下别这么说啊,我好歹也是有点用的啊。”
“呵,不是你自己说一无是处。”
贺兰忘郢走后,卫瑜珪便心不在焉的伺候父亲笔墨,他心事重重,终于在父亲重新拿起一本折子前求道:“父皇,儿臣有话说。”
卫明晅将奏章一阖,也不抬头,只道:“不行。”
卫瑜珪讶然道:“您知道儿臣要说什么?”
卫明晅叹道:“朕知道,不行。”
卫瑜珪急得跪下来,道:“父皇,忘郢已快及冠,您答应过儿臣。”
“我答应过你什么?”卫明晅一双眼眸中满是凌厉之色,沉沉看向自己儿子,冰冷清凉,毫无暖意。
卫瑜珪咬牙,是啊,父皇从来不曾允诺过他什么。
卫明晅沉声道:“每次叫你来用饭,便是帮着你了,是你自己不争气。你适才也听见了,他只知玩乐,心里绝无男女之事,对你,也并无他想。”
卫明晅因政事繁忙,近年来已少去郡王府,不过每逢初一十五,定是要宣端和郡王入宫叙话的,卫瑜珪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见到心上所牵挂之人。
是,从十二岁那年,在郡王府里初见贺兰忘郢,他的心上就有了他,日日夜夜,不能或忘,他把这心思埋的比海深,却被父亲一眼便瞧破了,他惶恐无极,自以为要被父亲丢弃,谁知卫明晅却没骂他,只告诉他,若非贺兰忘郢亦心喜他,绝不许他表明自己心意。
这是件很残忍的事,对自己心上所爱之人,只能远远瞧着,却无法诉说,可他还是应了,此后他便隔着山海,将那人放在胸口心尖,他对他好,他对他笑,他盼着他知道,又害怕他知道,折磨着自己过了十多年。
卫明晅见自己儿子失魂落魄的,亦是心有不忍,但记起斯人所托,便狠心道:“安心做你的储君,别有非分之想。”
卫瑜珪抬首道:“父皇不是说,情之所至,非人所能自止。”
卫明晅道:“你不是那些能纵情山林的雅士,终有一日,朕的江山要给你。何况,你已有妻室,太子妃恭谨和慎,从无过错,你已冷落了她,又怎能去负了郢哥。”
卫瑜珪被戳到了痛处,直言道:“可父皇当年不也是有了母后,母后何辜?”他说的母后自然是黄文竹,至于他的生身母亲,他连提及的资格都没有。
卫明晅震怒,厉声喝道:“混账东西!”
卫瑜珪一个激灵,忙叩首道:“儿臣死罪。”
卫明晅怒气不减,手上的奏章也被他掷到远处去,他对着伏跪在地的儿子斥道:“瑾言与朕是两厢情愿,如何是你能比得,凭你也敢来置喙,太傅们平日里就是这样教你的,还知道君父为何吗?”
卫瑜珪早就自悔失言,听他提及贺兰松更是难过,当即连连磕头道:“父皇息怒,先生于我亦有大恩,我不敢有丝毫不敬,是我鬼迷了心窍,求父皇恕罪。”
卫明晅见儿子诚意认错,这才慢慢收了怒气,想起当年贺兰松多番推拒自己心意,偏他步步紧逼,累的他英年早逝,若是自己能将那些情意藏在心底,或许到今日,他的瑾言仍旧好好的活在这人时间吧,他胸口酸痛,只觉得江山无限,却又凄冷苦寒,这世上绝美的春日光景,那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起来吧,别和朕比,朕负了瑾言,算不得良人。”卫明晅无力的说道。
卫瑜珪见自己惹了父皇伤心,当真是愧疚已极,他默默起身,想要再请罪时却被卫明晅拦住了。
“若还记得先生的好,就别去招惹郢哥,他不是他父亲,是断受不得半分委屈的,你虽是东宫之主,却给不了他想要的。”
卫瑜珪红了眼,半晌方从口中挤出个是。
卫明晅起身,将奏章往前一推,道:“你先看吧,拟好章程,朕累了。”
卫瑜珪自十五岁正位东宫起便开始料理朝政,早已是驾轻就熟,此刻见卫明晅满面疲色,便道:“父皇先安歇吧,儿臣去叫太医来给您请脉。”
卫明晅摆手,几步出了殿门,他抬首看那清朗朗的明月,目中尽是怀念怅惘。
卫瑜珪知道,父皇又想先生了,尽管他从来不说,但他总觉得父皇无时无刻都在念着先生,有时候,他甚至能在父皇身上看到先生的影子。
他还记得那年父皇南巡,回来之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先生没了,贺兰忘郢也病了,听说已烧了十多日,连葛院使都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