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出鞘,霜雪染火色。丹朱粘稠,泼洒在凄清夜水。浓黑转为朱红,四野皆是伏尸。轻嗅微风,无尽浊腥钻进鼻腔,几欲要人呕出肝肺脏腑。
赵玦、于振等人,甚至是秦承,都震惊成僵木人。他们知道颜岁愿是上任中宁主帅之子,曾从军,曾征伐,却不知他身手如此惊为天人。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向披靡。
而这般不世之才,竟甘为文臣持笔弄墨,一任利剑沉沙十年。
青京白桦烟深处,那一袭白衫新如故的青年,终是满身赤血腥秽。颜岁愿到底没有做成衣紫冠金的膏粱纨绔,他终究也未成无烟之愿。
从听从父母遗愿做李深临朝的刀,十年不言辱。到如今选择出鞘无烟做程藏之的天子剑。于他而言,虽都是为人驱策,但至少为程藏之是遂他心愿。哪怕来日丹青史书皆是诛心的冷言冷语,又何妨之?
往去的十一年,天下要他誉美身正,他便做了三年性直如弦、铁面无私的刑部尚书。往后余生,天下需要一个逆臣贼子,他亦然可以毁誉销骨。
而那一袭玄衣的不臣之臣,也终于达成自己的目的。程藏之终于令颜岁愿为他倾心,为他提剑,为他染血。
颜岁愿收剑立身,静静伫立狼藉横尸间。他分明在望着程藏之,程藏之却觉他们之间隔着千万人。
恍惚身至不堪回首的险峻岁月长河。
‘颜岁愿,上任中宁主帅颜庄之子。’
‘曾有中宁老将夸口,此人是汉家霍嫖姚转世。’
‘少时敏于事,慎于言。如今玉树风姿,智珠在握。’
‘若不动摇此人心志,使其真情所至,恐怕不易对付。’
‘但以王某所见,若要瓦解中宁军灭颜氏,此人必是关键。’
‘将来此人若不臣,则请将军杀之。’
程藏之看着一身血浸白衫的颜岁愿,王勉所言将要成真,他却怎么也没有心满意足之感。
无限心疼铺天盖地袭来,整颗心将要被一只力敌万夫的手捏碎。情之所至,万箭穿心也如甘饴。绞痛之处,俱是我之真心。
颜岁愿,我以为我这十年,已然痛苦极致。你较之我,却不遑多让。我情愿你我血仇不共戴天,竟也不愿你十年含垢负辱。我情愿做不忠不孝之人,也不愿你俯首称臣。
夜月西沉,淡成一道弧影。朝日尚未升出普济众生,天光如晦,却仍旧可见山谷间众人各异的神色。
阴晦山崖之下,忽然有影掠起。一柄因血未凝而藏锋的钢刀破空直袭,颜岁愿只觉身后有阵难以知微的风起。回身见一黑袍男子挡在身前,微垂目,穿过男子腹部的刀刃正抵在他腰封处。
程藏之玄衣动如魅影,当即将颜岁愿带离数步之外。却可见钢刀抽出时,泼天血色。
轰然砸地,刀身贯穿的黑袍人后仰着倒下身,黑袍也由此散开。
颜时远一脸苍白,血色稀释,徒留一点日轮没入乌山的光影。
秦承却先认出抽刀之人,他吃惊的看着那人宣呼:“胡樯!你居然醒了过来!”
胡樯只露着粗眉,一双鹰眼骇人。他看着这些人,当即就要运功身退。
无烟疾飞,铿锵没入胡樯去路。颜岁愿本想跟上,程藏之却已经先他一步飞身上前,跟胡樯过招。
“岁愿,你先救人。”
颜岁愿明了,程藏之说是让他救人,实则让他跟颜时远这个兄长道别。见赵玦、于振几人也都去擒胡樯,连秦承也有人牵绊住。他便直奔颜时远。
甫一触碰颜时远,便被腰后的血口涌出的血水充盈掌心。粘腻滚热之感,胜过颜时远气息起伏。
颜岁愿涩红双目,“兄长……你怎会在此?我说过,让你回去等一个真相……”
颜时远一张口,便是止不住的涌血。颜岁愿目色悲痛,手臂似被绳索缚住不敢轻动,好像一动颜时远就会化为一滩血浆。
本以为颜时远不能言是因刀伤,待见他张口,颜岁愿才看清——兄长半条舌似断非断。
“兄长——”
颜时远已没有气力,连回应他的神情都做不出。已然是一张死人面,毫无生气也无神情。却拼尽最后气力,将骨血周转的力道挪用,指尖在颜岁愿不敢动的手背划动。
感知着线条的流写,颜岁愿可以确定手背上写的是个‘不’字。
——对不起。你这一生都被我父亲的狼子野心毁去。
——不要去。鹿府危机重重,你不要去,你要活着。
——不要难过。你一直都无错,不应该难过。不要在虚度下一个十年。
颜岁愿被颜时远吐出的鲜血摧痛双眸,眼眶被血色刺出灼泪。他缓缓点头,道:“兄长,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