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开了半扇窗,婆娑树影下,沈玉檀静坐在桌前,一张脸未施粉黛,发髻松松夸夸垂下,她低着头,一段凝白的脖颈染上暖色,黛眉凤眸,朱唇轻抿,单单这样已是娇艳无双。
沈玉檀正埋头写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消磨许多时光,缓解心中的不安与焦躁。然而写了半个时辰,偌大的纸上横七竖八大大小小不过两个字而已。
按住笔端的手指用力,墨透过宣纸洇染开,院里隐约传来说话声。这声音貌似很远,且越来越近,嘈嘈杂杂像是在争吵。
猛地扔下笔,刚写成的二字瞬间浸为乌黑,沈玉檀从屋里出来,看见兰芝从回廊里出来,急匆匆拦着什么人,且退且道:“大人,奴婢说过了,我家夫人身体不适,恕不见客。”
“大人莫要往里走了,还请大人改日……”
“兰芝。”沈玉檀唤了她一声。
兰芝身子微僵,面色不济行了礼,侧过身露出后面挡着的人来。
赵云轩一身雅青色的长袍立于廊檐下,腰间坠玉 ,润朗的眉目惯常舒展着,就算这般窘迫的场景,也未露出半分难堪来。反倒冲她颔首微笑,本就俊朗的面容此刻便俊逸无双,朗朗如山间清风,水中皓月。
他生了张好皮囊,又惯会伪装,上一世赵家还未落没时,京城芳心暗许的高门贵女大有人在。就连沈玉檀,刚成亲的时候也被他蒙蔽过去,觉得他性子谦和温良,就算不相爱,相敬如宾过一辈子也好。
只是后来她才发现赵云轩心狠手辣、狼子野心,为了权势地位不择手段,本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不知他今日来有何目的,沈玉檀有三分惧怕,声音尽量平静道:“兰芝,你先下去吧。”
兰芝杵了许久,总不好违了主子的命令,忧心忡忡福身退下了。
沈玉檀不能叫他看出端倪,面容换上一片哀凄之色,今日未梳洗穿戴,如此颓容倒也和这副形容相配。目光空洞,了无生气地开口:“不知大人要来府上,怠慢了大人,我替兰芝向大人赔个不是。”
“不知赵大人来我府上,是所为何事?”未经打理的发丝垂在耳边,沈玉檀看上去格外悲戚,瘦削的身架显得愈发清冷脆弱,单薄地像随时都会折断一样。
赵云轩并不答她的话,而是径直走过来,等他挨近,沈玉檀才闻到满身的酒气。
烦躁地皱了下眉头,难怪赵云轩今日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原来是饮了酒,跑她这发酒疯来了。
赵云轩看她这副模样沉寂半晌,竟是突然笑了,不敢置信又像在自嘲道:“你竟为他如此伤神吗?”
沈玉檀装作听不懂他的意思,垂首低眸道:“这些日子边关还没传来消息,我心里担忧,未免伤神憔悴了些。”
赵云轩忽然往前一步:“这只有你我两个人,你何必要装出这般模样?”
他挨得她更近,冷声讽刺:“如今谢歧身中埋伏,数十日寻找未果,想必凶多吉少。你想在京都自保立足,需要倚仗,谢歧能做的事,我未必不能给你。”
“你向来会审时度势,也应当明白,眼下京城谁来掌权。”
他醉醺醺斜睨着沈玉檀,那段白皙的颈项尽收眼底,眸子里便烧了一团火。
一阵风起,沈玉檀抬头眺望不远处那抹翠绿。
院子中间两棵枯树刚刚抽芽,青色娇小的嫩苞缀满了树梢,上元节同谢歧挂的灯笼还在上面。这些日子只要她疲乏担忧了便抬头望一望,睹目思人,心里会跟着踏实不少。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沈玉檀这会抬起头,见那盏红灯笼早就褪了颜色,风吹得纸糊窸窣作响,刺眼日光下,灯笼穗缠到一块在空中飞舞。灯笼原本没什么好看的,只不过是那人亲手挂上去的,她就觉着应当永远放在那。
赵云轩看着沈玉檀出人意料趋于平静,一双凤眸无惧无怒,直直望过去:“谢歧既是我丈夫,也是大瀛百姓的倚仗,我虽不知晓大人存了这样的心思,但今日这番话传出去,恐于大人也十分不利。故这些大逆不道之言我只当从未听过,也请赵大人即刻离开我府上。”
“大逆不道?”赵云轩似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趔趄上前一步,把人逼到角落,“自古成王败寇,这天下能姓李,便可以姓赵。我谋的是天底下至尊至贵的高位,区区人言,何足可惧?”
他看着沈玉檀脸色几经变幻,只感觉无比畅快,压抑了多年的野心欲望终于无所遁形:“如今圣上病重,将军战死,这天下可还有二人能与我抗衡?”
沈玉檀慌乱中面色微变,赵云轩低眸凝视她,怀疑探究的意味明显:“我只有一事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何你还要一意孤行,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死人身上!”
蜷缩在广袖下的手掌攥紧,越是这时候越不能露出马脚。赵云轩生性多疑,未必没探查到一些消息,且迟迟不见谢歧尸身,定然疑窦丛生,才怀疑到沈玉檀头上。
抬头与之对视,眸里盛着潋滟水光,却是平静开口:“大人以为,我嫁与谢歧是为谋权图利,实则全然相反。初来京城时,我嫁到谢家求的不过是个荫蔽清净的地方,谢家待我极好,他待我也极好,到后来心意相通,从此世间唯他一人,绝无可能生出二心。”
“莫说心系二人,只要谢歧一日不归,我便在府里等一日,若他战死,我也绝不苟活。”
彩霞烧得火红,落日自掩映的云层中窥探,天光乍泄,放肆地洒在消瘦柔美的侧脸上,明明看似弱不禁风的一个人,眼神却坚韧如磐石,说出这话时无悲无喜,好像谢歧是生是死,她早都打算好了。
二人无声对峙,春日暖风拂过,赵云轩只觉得寒意彻骨,从头冷到脚底。
错了,或许从开始就错了。
他机关算尽谋权势谋天下,忍辱求全娶了沈玉清,又尚了玉华公主。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既要谋这天下,给不了她独一份的荣华,便不该肖想要把人留在身边,世间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
更不必说,她心里从未有过他。
赵云轩身形摇晃,指尖轻微微颤抖,他今日饮了酒,种种逾矩举动都是酒壮怂人胆,将终日恪守的礼数抛之脑后踩在脚下,才闯入这将军府。现在听完这些话,面对着沈玉檀满脸漠然,甚至于掺杂着厌恶的神情,他才明白今日的所作所为多么讽刺可笑。
罢了,终究是他贪得无厌,即便那人对他避之不及,他最终也会想尽办法留住她。
日暮西沉,云光散去,黑暗渐渐笼罩大地。沈玉檀半敛凤眸,一面佯装悲戚一面打量赵云轩的神色,心里万分焦急。若赵云轩还不走,她的把戏拙劣,保不准什么时候会露出破绽。
所幸赵云轩貌似酒喝多了转不过轴来,皱眉像在沉思她话里的意思。片刻后不知抽了哪根筋,一句话没说,自己又摇摇晃晃离开了。
沈玉檀缓缓吐出一口气,人跟抽了魂似的,靠着门缓缓蹲下身子。
——
盛京三十里荒郊。
一轮皎洁圆月挂在半空,星子寥落。尚夹着寒意的晚风吹动树林,新芽枯叶沙沙作响。这条路是从澹州入京的必经之路,本就冷清的林子今夜似乎更显得寂静。
月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影照下来,铺在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上,持剑的人一身夜行衣,蒙着半张脸,朝面前的人一揖:“主子,埋伏的人都处理好了,没留下活口。”
面前的人也是一身黑衣,没有蒙面,负手而立,正在仰头赏月,与这般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闻言狭长凤眸往下扫了一眼。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死状各异,血水几乎汇聚成一条溪流。风吹过,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熏的人几欲作呕。然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显然见惯了这种场面,只吩咐道:“将人带过来。”
苍耳应声退下,不一会几个亲信回来,将五花大绑的一个人扔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