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着阮慈笑道,“就比如你,这一身千锤百炼,毫无瑕疵,还没开脉修行,便已是‘无漏金身’,谈吐也是有物,凡人身份,同仙人交际坦然自若,根基禀赋如此之厚,想来也定是南株洲豪门望族之后,想是父母对你期望甚高,这才不让你贸然开脉,要送到上清门来修行最上等的功法。平日里,你怕是没少听说,如你这般的天才举世难寻,可到了门中,你随意问去,我敢担保,竟没有一个师兄妹是不如你的。”
阮慈听着,只是微笑,转开话头问道,“若是如此潜质,却又怎么不百般呵护,竟让让弟子半路夭折呢?”
“这便无法了。”绿绮显然极以上清门为傲,刚刚吹嘘得兴起,听了阮慈这一问,却又不由叹了口气,“修仙之路,千难万险,可以成就洞天,和真正成就洞天之间,那可真正差得远了。资质只是第一步而已,第二步便是时运,有了资质,还要有时运才能拜入高门,便就说我,禀赋原也不差,只可惜那数十年门内没有收徒,茂宗也未来拜访,最终只能寻个路子,进门中做个侍女。若是个有天赋的孩子,被恩宗、平宗收去,那才是被耽搁了,甚至还不如做个凡人,凡人还能转上一世,再撞撞运气,若是修道开脉,掠夺灵气,那便是再没有回头路,今生寿尽,便是烟消云散,再也没有来生了。”
她颇有几分唏嘘,大概是想到了自己,旋又振作起来,笑道,“但话也不能这么说,便是再转一世,也未必是好,再说记忆全无,我也不再是我了。倒不如此生安享长寿仙福,怎么也比小宗修士要强得多了。”
拜入高门,这也只是第二步而已,上清门每每收徒,都有数百人进门,个个禀赋不凡,但内门弟子却是有数,入室弟子更是有数。待到金丹、元婴期,金丹炼炁还神、元婴炼神还法,这一炁一神只在有无之间,光是淬炼炁神,便要花费海量宝材、占据造化灵眼,如无师长扶持,师门看重,永无希望攀上洞天,至于到了洞天境内,怎么炼法还道,又需要宗门怎样的帮助,那便不是绿绮所能得知的了。
阮慈听绿绮一一说来,心中暗道,“难怪盼盼和我说,入室弟子的座次,不能只看修为那般简单。只看这绿绮姐姐,一番话里提到了多少次师长扶持,师门看重,这些都是怎样来的?怕是真和修为禀赋没什么关系,只凭权术二字罢了。还有那所谓的海量宝材,除了师门给的,怕也要自己筹措,难怪中央洲修士争斗频频,有资质的人太多了,再多的宝材也都嫌少。”
“还有那凡人九国,就在紫精山下方,上清门代代从中选取良材,久而久之,定然影响九国格局,九国又可反过来向门中输送绿绮姐姐这般的仙姬力士,虽然资质有限,永远无望洞天,不能被收作弟子,但也能享用些灵丹妙药,迈入修行道途,可以被上清门弟子引为臂助。盼盼说,上清门七十二峰、一百六十八处下院,四五个别院洞天,如今还要算上凡人九国,一个门派,几乎要抵上小半个南株洲这般复杂。”
她此时才知道为什么中央洲的盛宗弟子,对南株洲总有几分轻视,双方差距的确极大。阮慈又听绿绮和她说些外门弟子开府居住、听道修行的事情,待绿绮说得尽兴,才笑道,“绿绮姐姐,当日赐你仙丹的长老,不知是门内第几峰呢?”
绿绮嘻地一笑,压低声音,附耳道,“便是带你回来的均郎君和清郎君的师父,长耀宝光天秋真人。”
原来是洞天真人座下仙姬,阮慈这才恍然,忙举手告罪,“原来还有这般渊源,怪道姐姐处处照顾。”
绿绮嘘了一声,轻笑道,“既然已在宗门司职,从前的事,莫再提起,不过一介小小执事而已。”
她说是这样说,但阮慈肯定不会当真,绿绮也不怎么把这场面话当回事,挽着她的手臂又说起琳姬,“我刚到宝光洞天时,受琳姬姐姐不少照顾,这次从南株洲带回来的小弟子,她最是欢喜你,向我几番叮咛,我便索性亲自把你送来——你呀,也别太藏拙了,虽然门内弟子都是良材美质,但能得掌门召见,你这孩子必有来历,在门内有什么事儿,只管来问我,没准将来绿绮姐姐还要靠你照拂呢。”
说着,便要和阮慈通个名姓,阮慈因问道,“绿绮姐姐,我看中央洲高修,多数互相称个单字,这是本地的习惯么?”
绿绮微微一怔,旋又笑道,“是了,南株洲好像没什么魔门大宗,是以你不知道,这修士的本名不轻易告诉别人的,中央洲修士开脉之后,要学的第一咒便是净口灵咒,护持本名。是我忘了,你还未开脉,家里怕也不像是我们本地豪门,早为你设过灵咒,这段时日,你可不要和别人通姓道名,否则恐有不测。”
正说着,二人已穿过云雾,踏过玉桥,到了一处阔朗亭台跟前,绿绮笑道,“这是掌门一脉日常会客的七星小筑,此地灵气极为丰盛,我借慈小姐光,领略一二,可抵几日苦修,慈小姐快进去罢,过几天我自来看你。”
阮慈平日是不开眼识的,此时被绿绮提醒,方才用心看去,果见此地灵气蒸腾,甚至凝为荷间细露,不禁也是暗暗赞叹,拾阶叩门而入,却并非原本想的是个庭院,而是长道漫漫、风雷隐隐,别有天地,要比从外头所见阔大了许多。
长道无人,阮慈信步行去,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她也不知到底是有人又要考校她的心志,还是这长道本就蕴藏了什么妙法在内,横竖她如今可以数日不眠不休,体力也是用之不竭,便悠闲走着,走了数个时辰,方才见到玉道尽头隐隐有光,两个小童在远处迎候,将她带到一座大殿之前,殿前设了蒲团,两个小童给她送来三炷清香,便又退到一边。
阮慈在天舟上也看过典籍,知道上清门的规矩,双手持香,心念一动,那香头无火自燃,阮慈便持香跪了下去,冲大殿拜了九拜,垂头举着清香,只等殿中叫起。
她已知道大约掌门有意要将她称量一番,此时心无杂念,殿中寂然久久,阮慈也并不恼怒,只是平静跪候,也不知过了多久,香灰嗦嗦,全都落在膝前,殿中方传来一声‘进来吧’。
阮慈走进殿内,又拜了一拜,仰首望去,只见掌门端坐于一朵墨玉莲花之中,身穿道袍,手持一柄青色拂尘,搭在臂弯之中,只能隐隐看到长相,乃是个清俊少年,思及王盼盼说过‘大多数修士筑基之后便不再衰老’,便知道他筑基极早,是以不论度过多少年月,都还是少年人的模样。
掌门亦垂首望她,两人眼神相触,掌门无喜无怒,将拂尘一挥,阮慈只觉得头顶发簪摇摇欲动,似乎要往外飞出,连忙持心稳住,和那牵动之力相抗。
发簪摇动了一会儿,终是抵不过她的心意,重又稳固下来,掌门微微颔首,问道,“你叫什么?”
“弟子阮慈,见过掌门。”
自阮慈拜入上清门以来,众长辈对她都颇为不错,陈均虽然接触甚少,但灵兽肉脯、宝药凉糕,却是从未断过投喂,琳姬、绿绮,还有那无名老丈,不是给她送这个,就是引她看那个,总是亲切温和,但掌门却不假辞色、颇多怠慢,似乎对她很是不喜,阮慈说了名讳,宝座上又是一片寂然,如此反复再三,她心中不禁颇为纳罕,不过耐性还有,掌门不说话,她便也陪着干耗,横竖掌门的时间总是要比她宝贵许多,阮慈是绝对不亏的。
过了半炷香时分,掌门拂尘一动,那两名童子过来将阮慈扶出大殿,阮慈行到门口,忽然生出感应,不由回头望了宝座一眼,却见掌门也正望着她的背影,这一眼事发突然,双方都似乎有些不备,掌门眼中的探究,被阮慈看个正着,阮慈心中倒也并不得意,先自省这一眼是否忘形,又回头匆匆地随着童子出去了。
殿中一时寂然无声,过了一会,掌门拂尘一挥,陈均身形,在一侧浮现,对掌门说道,“师叔,不料剑使得剑不到十年,便将青剑炼化至此,阮氏二女,都颇为可观。”
掌门神色要比刚才暖和了许多,启唇道,“此信不假?她真用几个月便炼化了青剑?”
“确是如此,不敢欺瞒。”陈均道,“不过弟子也实在没有想到,她还未曾开脉,便已能驾驭青剑,敌住师叔的御剑诀,如此看来,此女筑基之后,已有了行走洲陆的资格。”
掌门点头道,“谢徒所挑之人,的确不是凡辈。青剑极是爱她,联系如此牢固,有二分是她天资过人,还有八分是青剑钟爱。”
他是上清门之首,眼力自然较陈均高远良多,只是上清门人都叫谢燕还谢孽,掌门却犹以‘徒’称之,陈均垂下头去,不敢接话。掌门看他一眼,又道,“你冷眼看她如何?”
这一问,竟和陈均对琳姬之问一模一样,陈均心头一跳,当着掌门的面,不敢妄加猜度,急忙将自己对阮慈的看法毫无保留地转述出来,“……此女外柔内刚,又有一股狠劲,为常人不及,按弟子看,对她宜宽勿严,更不好打磨太过,否则恐生不谐。”
掌门点头道,“不错,她天生机灵,感应极强,却又极能自持,我观她对那绿绮,不卑不亢,入得殿中,不慌不忙,似乎一应冷暖,俱不在她意中,乃是宽和阔朗、光风霁月,可终究心绪尚浅,我虽资质有限,未修感应功法,但此女临走这一眼,终究被我看破真情,却是鹰视狼顾,对我这掌门,也有睥睨称量之意,原来,连我也不在她的眼中。”
如掌门这般修为的高人,俱都可相面观气,甚至能断人一生际遇,虽然只是一眼,但以足够看出许多。陈均不讥掌门以小见大,也不因此看轻阮慈城府,要知道双方修为差距如此之大,寻常凡夫俗子见了掌门,只怕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便要软倒在地,阮慈始终能够掩藏心中思绪,只在这一眼中偶然露出真我,已足够配得上掌门那‘极能自持’的评语。他不由说道,“昔年那位……”
谢师姐是叫不得的了,当着掌门的面,也不好叫谢孽。掌门却是知道他的意思,微微一笑,说道,“许多刚入门的弟子,在我殿中,都是心生畏惧,更有些弟子,已是元婴修为,仍视我这小筑如龙潭虎穴,我还记得谢徒刚入门时的样子,也如今日的阮慈一般悠然自得,只是要比阮慈多了几分好奇,少了些许称量。”
他说元婴弟子,在他面前也放不开,这话是刺了陈均一下,陈均默然消受,又有意道,“一个凡人,也来称量洞天老祖?到底年幼得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他是在试探掌门心意,掌门却又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摇头道,“不必这么说,上清门还无甚好处给她,便是道祖当面,又和她有何关系?东华剑使,素来矫矫不群、秉性各异,她也不是最狂妄的一个。”
不知想起什么,他笑容逐渐隐去,面容转为冷寂,闭目道,“把她送往紫虚洞照天。”
陈均不由大惊,一时间难以揣摩掌门用意,停了一瞬,方才应道,“弟子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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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阮慈来说,去往甚么洞天,却也没什么分别,横竖都是生地,她跪坐在陈均后方,左顾右盼,贪看沿途美景,倒是陈均一路若有所思,待到前方一座孤峰逐渐近了,方才缓下遁光,对阮慈说道,“你此去紫虚洞照天,要小心些。”
阮慈被他收入均平府三年多,和陈均直接对话也不超过十句,陈均回避之意,她是清楚的,如今陈均居然主动叮咛,她也不禁有几分诧异,“有请真人示下。”
陈均道,“紫虚洞照天是王真人所辟洞天,这位真人位份尊崇,乃是掌门师弟,然而……也与掌门真人曾有几分龃龉,昔年谢孽作乱,蛊惑裹挟王真人膝下数名弟子出走,王真人对此耿耿于怀,虽然她已破天而走,永远不会再回来琅嬛周天,你和她也不过是匆匆一面,但你终究是她拣选的剑使,只怕王真人对你会有些成见。”
掌门竟然将她送到这么一个真人膝下,阮慈也觉费解,正待详加请教,陈均却不愿再说,只道,“你那猫先养在我这里,时机合适时,再让琳姬抱来还你。”
说罢,将她送到洞天入口,又和执事交谈一番,便自辞去。
紫虚洞照天景致如何,阮慈心事重重也顾不得观赏,那执事倒是十分痛快,很快将她带入一间静室,请她稍候片刻,又奉上香茶小点,虽然客气疏远,但要比七星小筑殷勤了不知几倍,过了半个时辰,便前来相请,说道,“主君修行已毕,请小姐前去相见。”
如他这般家下执事,多数都唤主人为郎君、小姐等等,按阮慈所见,大概洞天真人的执事是能唤一声主君的,她在心中暗暗好奇,也不知洞天真人若是女身,执事会如何称呼,举步随执事穿过一条满是珊瑚美玉的甬道,走进一处上房,先是垂头行礼,王真人‘嗯’了一声,阮慈便抬起头来,打量自己将来的师父。
这一看,却是花容失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这王真人,竟和谢燕还男身生得一模一样,举杯饮茶的样子,活脱脱便是又一个谢燕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