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递给他一个小囊,小贩倾倒在量具之中,分毫不差。客人便将银簪递给阮慈,“喜欢便送给你。”
阮慈接过银簪,轻轻一掂,暗想自己能否带回现世,但这思绪也只是一瞬,还有一大半心思沉浸在刚才的险境之中,讷讷道,“道君……”
青君对她微微一笑,“你这样在时间中穿梭来去,是很危险的,若不能持定己心,又遗忘了真名,久而久之,便很容易迷失自己,陷入宇宙之虚。就像是刚才,心念一动,虚数来袭,险些便永远迷失其中,再也不能返回。”
阮慈亦是这才体会到这意修之法的凶险,其实她之前曾经想过,这意修之法,和时间灵物配合,如果灵物供给可以无限,那么她其实可以永无止尽的不断提升功行,直至提升到生魂修为的最高点。只是因为这么做似乎对生魂过于残忍,不讨她的欢喜,阮慈也只是想想便丢下了,时间灵物的珍稀,尚在其次。直到此时,她才知道,原来频繁穿渡幻境,还有这般危险。她猜测道,“是否因为我、我年岁不过三十多,却接连进入较我年长许多的修士生魂之中,读取了他们的记忆?”
谈到自己年纪,她不禁有一丝赧然,毕竟青君可是创世至今的,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道祖,阮慈在她面前,实在太过稚嫩,两人虽然长相相似,但其实已不算是一个种类。但阮慈却并不因此对青君崇敬膜拜,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太托大了一些。
“是啊,你在梦中经历的年岁,已经比你的年龄要长得多了。”青君却并不因此看轻阮慈,两人并肩在街头漫步,她看起来和街路中的行人也没什么不同。“若非你心志极坚,只怕早被反噬。意修之法,对大多数修士来说,一辈子只运使一次,便是有些大能修士,将自己的记忆分段封印,转世后一次次取回,但所取回的也都是前世自己的回忆。像你这般频繁穿渡的很少见,你可不要得意忘形了,行事缓急要有个度。”
她语调亲切,便像是阮慈的师长兄姐,这和阮慈炼化东华剑时,时常坠入的梦境回忆,所留下的清浅印象并不相符。她还记得梦回东华剑创世之初时,剑灵那威严自许、高高在上的心情。却未想到青君如此风流缱绻,又是这般不拘小节,对这个自未来穿渡来的小小修士,也如此关切。
“啊,那时候是那时候,这时候是这时候,此一时、彼一时。”青君不由笑了起来,阮慈这才意识到她可以读取自己脑内思绪——这种感觉她倒不是很陌生,谢燕还也曾看穿她的思绪,更何况她现在身在梦境之中,按理说,和青君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甚至,甚至也可以说青君便是她的幻觉,或者她是青君的幻觉……
此番思绪一起,周身景象又波动起来,青君嗳了一声,笑道,“你真是很爱胡思乱想,嘘,还记得我说的么,仔细虚数反噬,像你这样的修为,本不能驾驭虚数,到此已是异数,有些事现在不要去想。”
阮慈连忙收摄心神,不过她实在好奇得很,暗忖自己只要不再想着分辨真幻,便不会引动虚数反噬,便仰首问道,“道君,这是我第三次来,又落在了哪一段时光里?——是每一个穿渡来的后世来客,你都会见的么?”
她会这么问,自然是因为青君待她也太和气了一些,按阮慈想来,她见到的修士,洞天便已经摆足架子,更何况道祖?
“我知道这是你的第三次,”青君笑容满面,似乎对阮慈也很感觉新鲜,她欣然道,“此时已是道场相逢故剑,六个运世之后。”
一个元会是十二万九千年,一运世是一万八百年,阮慈第二次穿渡,是在道场相逢故剑的三万多年前,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晚上过去,但在青君这里,却跨越了十万年之久。阮慈不禁长久沉浸在这玄而又玄的感觉之中,几乎错过青君的回答,“至于其余剑使,没有《阴君丹歌注》,也没有那本该逝去,却犹自留驻的生魂激发,他们感应不到我,是来不了此处的。”
“本该逝去,却犹自留驻?”
“不错,在你的时刻,我已陨落,但真灵破碎,犹自留驻世间——我虽然在,但却又已不在。我想,定有许多剑使,曾修持过时间功法,想要穿渡回东华剑全盛时期,借因为果、招引真灵、再炼残剑,重增威能。”青君说,“但在他们的现世,却没有合适的依凭能锚定过去世中我的踪迹。唯有你这小小姑娘,修得《阴君丹歌注》,有了功法,便是有了桥梁,又吸纳了这许多生魂,这些生魂已然离体,但在东华剑中,生机却又未曾消散,和你那现世中的我一样,你以生魂为现世的起点,《阴君丹歌注》为桥梁,往过去世中穿渡,则我这所有真灵的来处,必定是这座桥梁的彼岸终点。如无别的机缘,这座桥只有你一人能筑,我这里当然也只有你一个人来。”
她虽然身处过去世,但所言犹如眼见,阮慈也没有任何怀疑,青君眼界,自非她能比较,道祖无所不在,也许亦是无所不知,她眼下最好奇的还是一点。“道君,你似乎已经超越时间,那么……那么你也知道自己是怎么陨落的吗?”
青君摇头道,“我不知道——我陨落的时候我便知道了。”
提到这时间奥秘,她的话便玄妙起来,这句话初听是废话,但细究起来却是韵味无穷,阮慈思量越深,便觉得眼前景物又摇晃起来,她忙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将自己已想到的说出来,“道君所知未来世的剑使那些情况,是从我神念中读出,所以语气并不肯定,只是推测。那么,是不是如果我知道了道君陨落的真相,再穿渡回来见到道君,道君便能知道自己是如何陨落,而此时的道君知道,则过去、未来的道君也便都知道了?”
青君望着阮慈,笑了好一会儿,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摸了摸阮慈,笑道,“好聪明的小姑娘——不过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我不能尽读你的神念,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东西,我不会知道,你想让我知道的,我才能知道。”
阮慈也摸了摸被青君碰过的地方,不禁嘟起嘴——她身周的人总把她当孩子看待。
但她在青君面前的确还是孩子,阮慈翘首问道,“我知道啦,是因为我来自未来世,在那段时光里,道君已然陨落,你的神通不能及我,是么?”
青君笑着说,“你太聪明了——问题也太多了些,像你这样的小姑娘,为什么要修行《阴君丹歌注》?你来见我,是想要寻我的《青华超脱录》么?在你的那一刻,想必这功法随我陨落,也已失传许久吧?”
阮慈其实很想问问青君,知道自己将在未来某一时刻陨落,是怎样一种感受,不过她更有一种沮丧急于诉说,这话不在幻境中也无法倾诉,她道,“我不能修行《青华超脱录》!——我手里有本残卷,但却无法修行,因为……因为我无法感应洞阳道祖的道韵,在琅嬛周天,不能感应洞阳道祖的道韵,便不能吸纳灵气。”
青君眼中,云雾又起,她渺然望着阮慈,两人的距离似乎在一瞬之间拉得极远,青君望着阮慈,却又不像是望着阮慈,而是透过她望向远处的甚么物事,阮慈顺着她的视线猛然回头,这一下触动眼识,只见气势场中,自己周身发出云雾状的灵光,自天边飘然而来,那灵光在云朵深处凝出一面青濛濛的灵镜,散发的正是她极是熟悉的东华剑气,此时那镜面之中,又有一朵熟悉的灵花逐渐凝结,正是琅嬛周天之中,随处可见的无色灵花,洞阳道韵。
呼名生感!纵有东华剑镇压,又神游过去世幻境之中,洞阳道祖这四个字,依然招来道韵灵花,阮慈不知为何,很是慌乱,更有几分歉疚,仿佛为青君招来了甚么麻烦。她回过头想要对青君解释几句,又或是赔几句不是,但这一回首,只觉得青君身形在不断远去,再也靠近不了,便是想要说话,也被狂风刮过,张不开口,只能遥遥见她仰首凝望阮慈,一身白衣如洗,黑发似墨,幽幽垂落,神色却是再也看不分明。
她用了一会功夫,才明白不是青君远去,而是自己被吸入那灵镜之中。阮慈手舞足蹈,却是无力相抗,只听得哗啦一声大响,跌入如镜深潭,她屏着呼吸,拼命往上游去,好一会儿才游上水面,却见湖面之上,残月泠泠,湖心中一道登天长梯,全由灵光凝成,她顺着长梯往上攀登,越走越高,越走脚步也越是沉重,在力竭之前,终于走到天边缺口,拔开云雾,往外钻出。
阮慈睁开眼,只觉得手足发软,极是干渴,仿佛连嗓子眼到丹田玉池都已干涸龟裂。发间东华剑所化发簪轻轻跳动,往她体内送来精纯灵气,便犹如甘霖一般清甜可口,阮慈顾不得许多,连忙盘膝而坐,全力运化灵气,直到将体内那股饥渴稍微填满,这才稍微分出心来,一边吸纳灵气,一边思量适才的幻境之行。
有许多思绪,在刹那间全掠过脑海,但却被神念一一捕捉、从容分析,这种智珠在握,神念不竭的感觉,正和第五苍在梦中的体会十分相似。阮慈不敢去想许多敏感问题,洞阳道祖这四个字,更是连边都不沾,她伸手往袖中一摸,摸了个空,心中微微一松,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看来,青君的确已经陨落,她在过去世的赠予,带不到现在世中,更不可能成为她化身显世,甚至是附体重生的依凭。
旋即又自失一笑,暗嘲自己小人之心,青君若要依凭重生,最理想的凭借当然是她发间的东华剑,又何必送上一根银簪?阮慈闭上眼和东华剑仔细勾连了一番,想要探查它的威能是否和之前比有所恢复,不过以此刻的联系,她还感悟不到这么深刻。
做完了这两件事,她方才查看内景天地,不过却没有太多忐忑——她刚才好像就是顺着体内的玉池、道基,一路爬回现世的,她已成功筑基,这一点自然没有任何疑义。至于说道基几层,这对阮慈来说也不是大事,道基几层决定的是修士的法力上限,还有破关的难度,而对阮慈来说,破关本也不靠自身的修持,便是不能铸就九层道基,只有六层、七层,或者和第五苍一般是八层道基,也不影响她破境冲关……
等等。
在内视中,阮慈眨了眨不存在的眼睫毛,甚至有揉眼的冲动。
怎、怎么是十二层??
第56章 筑基十二
琅嬛周天修真之道,乃是依从阴阳五行道祖,自旧日宇宙携来,一脉相承的悠久道统。炼气、筑基、金丹、元婴、洞天、道祖这六大境界,历经千万劫数,也没有什么更易。每一境界的变化,早被众真摸透,亦是写到了典籍之中。虽然在旁人看来,阮慈只是一名器修,但这些修仙界的常识,天录却也说了不少给她听,她亦是从第五苍的生魂中搜索到了不少知识。知道这玉池宽阔如湖也还罢了,在盛宗不算非常罕见,但这道基十二层,却是实在闻所未闻,不论是天录还是第五苍,都没听说过有谁的道基超出九层。
第五苍也就罢了,天录却是极为博学,不论是上清门中大小事务,还是琅嬛周天的奇谈怪事,都是侃侃而谈,仿佛把一整座藏书阁都吞入腹中一般。他都不知道,那恐怕便是真没有了,按阮慈想来,应当也不会有甚么修士敢把自己的道基铸到九层之上。要知道,筑基九层本就十分艰难,没有特殊的因缘几乎不能成功,比如说第五苍,身为盛宗弟子,又受老祖看重,在筑基时所赐外药品质一流,但即使如此,冥冥中还是少了一点什么,便触碰不到第九层的边缘,最终只能止步于八层高台。
听天录说起,这铸就九层道基的修真弟子,也不是每个都能修行到金丹期的,这便和玉池大小是一个道理,筑基时所铸就的道基,乃是虚影,修士要凝气为炁,一点一点把高台铺满,化虚为实,元神登临其上,承接天地玉露,将气炁凝化精纯,凝练为丹,这便是从筑基期突破到金丹期的关口。而高台每增一层,所需气炁并不相同,尤其是第七层、第八层、第九层,这三层,每上一层楼,气炁便至少是前头所有阶层之和,甚至还要更多。便是修士本人都不能清楚知道数目,只能不断修炼,直到高台贮满,才算是道基圆满。
对后三层修士来说,所需气炁之量如此庞大,但灵气也并非是无穷无尽,而且修士不可能光靠灵气吸纳转化,在这个阶段,若不想被同龄人抛下,总是许多外药补益,否则那些筑基六层、七层的修士都凝结金丹了,八层、九层修士还在筑基期中,那么到了金丹期,慢人一步,说不得就要处处受制。
也是因此,台高虽好,筑基九层,听说在元婴晋升洞天时,更是有意想不到的好处,但那些小宗弟子,便是天资到了,也不是个个都有勇气一试,若是筑基层数太高,宗门资源供应不上,便要在筑基期中白白困上许多年,耽误功行不说,在晋升金丹、元婴时,九层弟子别有障碍,如无前辈指点,亦很容易身死道消。
该怎么铸就九层高台,天录说不清楚,但倒是很肯定一点,那便是如果心中怀有一丝疑虑、一丝怯懦,便绝对登临不了九层。阮慈也很理解那些谨慎老成的弟子,若她有得选择,也绝不会铸就九层,八层不好吗?一样能被人高看一眼,至于说元婴成就洞天,这连谢燕还都不曾做到,她是没想过自己能达成的。
思绪及此,发间东华剑所化玉簪突然轻轻跳动,似在传递不满,阮慈不禁微微愕然,她得剑十多年,之前只是炼化得大小如意,但却并不能感觉剑身情绪,不料一入筑基期中,和东华剑的勾连竟是也随之加深了不少。
她将玉簪拔下,心念转动,将东华剑化成了一柄长剑,试着往外拔了拔,却还是无法抽出剑身,只得作罢。按天录所说,筑基期修士几乎是不可能拔剑出鞘的,在筑基期,弟子主要御使的还是灵气,而非灵炁,灵气不够精纯,连激活东华剑自有禁制可能都无法做到。便是谢燕还,王盼盼偶然也提到过,她也是在金丹期才能拔剑出鞘,不过亦很少用它来对敌,她自身的修为在同阶修士中,本就难逢对手,又是上清门首徒,所到之处,众人无不让出一头地,也没什么对手值得她要动用东华剑。
这番尝试不成,阮慈随手找了根簪子插入发间,心念一动,将东华剑化作一枚玉镯,戴在手上不住摩挲,东华剑传递来一股轻盈情绪,似是被摩挲得很舒服,便是反馈给阮慈的精纯灵气,也比从前要更多。只不知道这是筑基之后自然的变化,还是因为她屡屡和青君来往,沾染了青君气息,无形间,亦加深了和东华剑的联系。
“你是看不起我的心气么?”她在脑中胡言乱语,也不知东华剑听不听得懂,“你是不是更喜欢谢姐姐那般,什么都要争先,什么都是当仁不让的剑使?”
东华剑微微发热,似是在肯定阮慈的话,身为东华剑使,却连成就洞天的野望都没有,这仿佛也跌了东华剑的面子。阮慈不由笑了一声,暗道,“好好,你欢喜谢姐姐,将来我自会把你好好地还给她,如今你且先助我修行,我若不能自保,将来你没了剑使祭炼,想必也是难过。”
她想得是好,但却并未因此改换志向,发下誓言定要成就什么洞天老祖,在阮慈来说,这东华剑虽然是大道灵宝,威能神通都并非如今的她所能想像,但她在青君面前都不曾敬畏什么,又怎会听从一柄剑的意见。
东华剑似能洞悉她内心最隐秘的想法,这隐秘的念头也未能瞒得过它。它度来一股鄙薄之意,随即猛地输来一股灵气,水浪之大,几乎将玉池冲破,阮慈慌忙打坐起来,按《青华秘闻》所载心法,炼化灵气,她冲关靠的是《阴君意还丹歌注》,但平日里炼化灵气,还是靠《青华秘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