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神爱尚未说话,瞿昙越突然微微一笑,阮慈正在纳罕时,莫神爱已大笑道,“我的确看不破这面具,是以才想要收集,但你说这面具对付我极有用,我便要笑了,天下间我看不破的东西能有多少!既然知道此宝在你手中,那么只要一看过去,发觉这面具我看不破,不就能猜到是你了么?”
阮慈细想之下,果然如此,在所有能看破的东西之中,有一个看不破的面孔,自然更惹得莫神爱注意,她难得说出蠢话来,面上也不由一红,不怪莫神爱,却怪瞿昙越道,“你笑什么!”
瞿昙越望着她又笑了一笑,他这一身话实在少,但双目顾盼有情,更仿佛能够解语一般,此时目注阮慈,双眸中情思无限,便仿佛在说道,‘不是笑你可笑,而是笑你可爱’。
阮慈心中微微一荡,不再迁怒瞿昙越,绕到莫神爱身边,掏出一顶幂篱为她戴好,这幂篱也能多少遮掩修士气机,更可盖去莫神爱脖子上的项圈。
瞿昙越似也不欲随意显露真容,戴上一顶斗笠,将帽檐压低,三人装束停当,循着歌声行去,不多时便见到远处一点黑影,靠近了看,却是寒雨泽中时常可见的一种水草,这水草在寒水中只有隐隐一线黑影,时常还被上下反映的水光掩去,远处根本看不出来,不知不觉,便会被缠住手脚。被鲛人收集了无数织成屋舍,那黑线这才遮掩不住,隐约映衬着房舍、桌椅的模样出来,在水中荡漾不休。
这鲛人小集的招牌也好,摆设也罢,全都是由黑线草织成,如流水一般柔软荡漾,便是合拢屋门,屋内景象也能隐约透出,数十房舍之中,大约有百余修士正在出入交谈,四处均有鲛人不断穿游,口中偶然发出歌声,显得悠游自在,不论男女,全都俊美非凡,裸着上身,发丝犹如水草,在水中飘摇,此处鲛人多是银发,眉眼颜色俱都极淡,鱼尾也呈现淡银色,远望和水色几乎融为一处,和阮慈在门内各洞天所见都不一样。莫神爱道,“来时有人便给我看过画像,说这是寒水鲛人特有的变化。嗯,鲛人都是好看的。”
她捧腮看得陶醉,阮慈白了她一眼,见这些鲛人多是筑基修为,也不免好奇道,“他们的修为不会成长么?若是金丹以上,还能常住在这里?”
莫神爱便是没有知道得这样仔细了,瞿昙越道,“金丹以上,另有栖息之处,这里虽然也有些险地,但有大阵守护,终究较别处平静,寒水鲛人素喜将此做为育幼之地。他们最爱采食寒雨花的杂枝气根,无形便能养护花田,遥山宗对此也是乐见其成。”
那集市摊位之上,也是摆放着十数朵灵花,花色做纯白、淡银,看着采下来还未有多久,生机仍是旺盛,又有一种难言的气韵,仿佛是精粹水汽与莽荒之气杂糅而成的怪异气息,阮慈不由闭目感应了好一会儿,这才好奇问道,“若是可以买到,为何还要在花开之时,派出这么多弟子前来摘取?”
瞿昙越微笑道,“你不妨问问价格呢?”
他这一身,只有偶然才流露这么一丝狡黠,阮慈奇道,“只是灵玉么?我看未必,定有其余限制。”
正要细问价格,心中一动,回头看去,就见莫神爱不告而别,往街角碎步趋去。
阮慈飞到她身后,拍了她肩膀一下,斥道,“你要逃跑也多少用些心思。”
莫神爱却反手将她袖子一拉,道,“来得好,你快跟我一起走,前面那几个客人非常有趣,快,我们跟上他们,去看个仔细。”
第156章 有趣来客
有瞿昙越在侧,莫神爱自然是跑不掉的,阮慈说她想跑,只是觉得她没个俘虏的样子而已,被莫神爱这一说,顿时大为心痒,笑道,“是哪几个,怎么有趣,快告诉我知道。”
莫神爱传音道,“可不好说的,那里有金丹修士,你贸然张望,会激起警觉。”至于她自己,神目便是偶然一望,也能看个究竟,倒不会一再打量,引来注意。
阮慈只得罢了,冲瞿昙越略一招手,同莫神爱把臂而行,也是传音问道,“这几人有趣在何处,这总可以说了罢?可是身上带有寒雨花王的气息?”
莫神爱鄙薄道,“寒雨花王又算什么有趣呢?这几人,我也说不清,只觉得是我从未见过的气机,身上有一层黯淡灵光,该怎么说呢……”
她绞尽脑汁地寻找词句,却怎么也形容不好,阮慈听着有些没意思,笑道,“你一直在太微门内,可曾见识过天下英雄,便是有气机未曾见过,也不稀奇。”
莫神爱嗔道,“非是如此!天下那许多新鲜人物,我自然不可能一一见过,但却有同样一层光辉,乃是我们琅嬛周天独有,又和道韵不同,五行道祖的道韵灵光,你那顶面具便没有。洞阳道韵么,也有许多人,许多东西是没有的。”
她饶有深意地看了阮慈一眼,阮慈心中一突,也是暗叫厉害,但莫神爱并没有说破,依旧挠着脑袋,看来越发像是一只长臂猴子,苦恼地道,“这几人身上的光彩,是我从未见过的,而且我见到他们身上的光彩之后,便突然发觉以前所有物事之中,都藏着一层一样的光辉,和这光彩同种不同色,是我曾见过的。我在心里想了好久,也未曾找到我见过的什么东西没有那层光辉,便连你的面具,都有那层光晕,但他们却偏偏没有。”
她说得有几分拗口,阮慈也不由陷入沉思,一道去想什么是连恒泽幻面都有的气韵,而那几人竟能没有,正是寻思时,瞿昙越问道,“是何事?”
二女传音谈话,按说他也能窥探得到,不过要耗费法力心机,不似公然交谈那般轻易,这一问便显得瞿昙越并未窥视两人,阮慈觉得他这一身性格还算讨喜,便把莫神爱原话转告,纳闷道,“连我的面具都有,独他们没有,这是什么气机?”
瞿昙越却并不如他们这般糊涂,面色未动,随手张开一个隔音结界,和煦问道,“可有洞阳道韵?”
莫神爱道,“那自然是有的,没有道韵的修道人可是少见,多数是修真世家,给未有沾染道韵的后代备些杂修之道,修到和筑基差不多已是走大运了。哪里能跑出这五个金丹修士来?”
杂修说来是不好用金丹、元婴这样的境界划分的,不过灵压大家都有,因此便可借用描述。瞿昙越点头道,“我知道了,你看见的这层光辉是周天气机,此前你所见人物,全都是周天本地土著,众人皆是同色,便不觉得有异,这几人不是琅嬛周天的修士,身上所带周天气机不同,落在你眼中,便是那一层异色光辉,因你见到异色,才觉出原本所见之中,还藏了这么一色,若是无异,便也无同,这一层色泽,对你来说便是不存。”
他这话佶屈聱牙,但二女都是一流人物,一点就透,也都是大惊,阮慈道,“我们周天被道韵屏障守护得这样周密——不对,他们也有洞阳道韵,进来倒不废事儿……但他们是怎么出的本周天,他们又是哪个周天来的?”
瞿昙越淡然道,“洞阳道域之内,其余周天并不像琅嬛周天这样,封锁得极为严密,付出高昂代价,也可离开周天。反之想要进入琅嬛,也没你想得这么简单,你族姐在绝境之绝敲响风波起,激荡本就不稳定的空间,或许令屏障出现一丝裂缝,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他眉尖微蹙,更显得风神如玉、楚楚动人,令莫神爱又看得呆了,瞿昙越真身长相似乎有种不可思议的魅力,莫神爱和他相处多日,依旧时不时会被美色摄夺心神。
阮慈头一次遇到周天外来客,不由也是兴奋异常,又暂将寒雨花王放下,雀跃道,“他们来此是做什么?我们该怎么办?现下就要上前捉拿么?”
瞿昙越摇头道,“能穿渡虚空来此,都不是简单人物,我这一身只是金丹初期修为,他们五人都是金丹,不可打草惊蛇。”
他带着二女随意越过那五人,阮慈知道不可露馅,不过是偶然看了一眼,那五人都戴了幂篱,气息也十分正常,正在摊位前查看寒雨花,除了修为略高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特异之处,便是众人多看几眼,也只是因为此处修士多以筑基为主,五名金丹聚在一起,有些打眼而已。
三人在瞿昙越带领之下,谈谈说说,将小集转遍,瞿昙越问过莫神爱,得知只见到这五名天外来客之后,方才说道,“我已遣出隐生水熊,缀在他们身后,娘子,青灵门恐怕已将气运之物送往上清,你此行目的已是达成,寒雨花王采或不采,似乎已无关紧要,还是以眼前之事为主。我已向四处传信,令另一化身去寻你那徐师姐、种十六,乃至燕山来的那位道兄,还有那沧浪神子,也在传召之列。你身份紧要,不可轻动,便就地驻扎,我会在此护持,并往寒雨泽外传信,待各方回话,再定行止,你道好吗?”
瞿昙越这一身似乎极是冷静从容,说起任何事情都是轻描淡写,也因此令阮慈很难估量此事的要紧程度,还以为天外来客,无非是宝云大潮、恒泽幽影那般可以随意观赏的周天奇景,心中还存了少许好奇,若是有机会,想要和天外来客兜搭一番。此时听瞿昙越如此分派,才知道莫神爱无意间竟看到了紧要人物,而瞿昙越素来对她俯首帖耳、小意温存,总是千方百计讨她欢心,这一次虽也问她态度,但话中却并无商量的余地,阮慈此时方看出他元婴真人挥斥方遒、翻云覆雨的决断一面,当下并不顶嘴,爽快答应下来,而莫神爱更是一语不发,只是陶然迷醉地欣赏着瞿昙越指点之中,自然流露的绝色风姿。
瞿昙越见此,便去寻来鲛人,以莫神爱伤势为借口,包下一间屋舍,让阮慈在屋中照看莫神爱,自己则为莫神爱在坊市中寻找宝药灵材,以为疗伤之用。二女在屋舍中各自闭目用功,不肯轻易迈出一步,莫神爱似已极为习惯这般处置,只对阮慈叹道,“这便是我要精进修行的缘故了,从小到大,任何危险的地方,我都要呆在爹爹身边,爹爹若去不了,我便不能去。此时也是一样,将来我若修到元婴洞天,嘿,这天下之大,哪有我闹不了的洲陆!”
阮慈心道,“若不是容姐,我和你也是一样,只能闷在门中埋头修行,那恒泽天也必定是去不了的,自然更不会有什么机缘。这般看来,上清门为我寻来替身,倒也未必只是为了保住东华剑,竟有些苦心栽培的意思在,也不知掌门是否为了谢姐姐,才这么煞费苦心地重炼东华,为的便是将来谢姐姐回来以后,能有一剑栖身。她走的时候,真身燃尽,道基尽没,只有一点真灵,本就是介于生死之间的状态,没有秘术,根本不可能回生。付出这么大代价,只是为了给掌门寻药么?只怕未必是如此罢,我虽然只见过谢姐姐那么短短几个时辰,但她可不像是为了旁人如此牺牲的性子,再说了,连一道长大的表亲都能反目成仇,真是重情的性子,怎么可能如此。”
这些话久已有所思量,只是不好说出口,毕竟此地并不封闭,便是莫神爱也心知肚明她就是剑使,但两人一旦谈论,依旧可能被其余洞天捕捉残音,阮慈也觉得修为低下,处处行动都是受制,便是她已是极为纵情随意之人,也依旧觉得处处受制。当下便道,“若是等我修到洞天……呣,应当便不会有人敢得罪我了,我恼起来,说不定就是那种把洲陆打到沉没的洞天真人。”
莫神爱笑道,“说不得等不到洞天就要把洲陆打沉了,也是不好讲的。”
两人在屋中只能说些这般淡话取乐,又间或和鲛人攀谈,因鲛人小集并非坊市,没有客栈,瞿昙越是借了一个商户的仓房栖身,那鲛人时常要进来取货,过了几日,几人也就熟悉起来,那鲛人自称滑郎,在此地已住了两千多年,将要蜕变金丹,便快从此地离去了,又道,“寒雨花王还未开放,至少还要数月功夫,这一回只怕就只能有一朵花开,或许连一朵都开不出来。这寒雨花王比寒雨花更加娇贵,一定要风平浪静,灵力输送没有一丝波澜,才能长成。上个月大泽尽头又起风暴,坏了许多花田,便连我们这里,上方都有许多花儿受到影响,只好在凋谢之前赶忙采摘下来。我们这片田的花王已经开不了了,若还有开的,只能是最靠近内侧的那片花田勉强结上一朵,恐怕修为也不到金丹期中,只有筑基后期。”
寒雨花王一旦开放,花中精魂便会落下乱走,寻一处喜爱花田盘踞,灵力稍有波动,便立刻逃脱,直到花期尽了,方才随本体一起凋零。因其灵敏,一向十分难以采摘。且瞿昙越说得也有道,这一次出行要采摘寒雨花,无非是其中含有气运而已,她和阮容各尽其力,已经在青灵门换取到气运之物,她将来如何还给瞿昙越这份人情,那是将来的事。现下要去采花王,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此时事机有变,这花不采也罢,便如莫神爱,已经完全放下此事,和阮慈来打商量,想要提前要回乾坤囊,在这里买几朵寒雨花回去交差。
阮慈既不可能杀她,又想着将来请她为自己分辨情种,便没有为难莫神爱,爽快将乾坤囊交还,她自己却没有这么多灵玉,心中多少也还惦记着王真人的嘱咐,没有对花王死心,又向滑郎去问那片花田的方向。
滑郎性子十分和气,因笑道,“此地要问方向,却是无用,不过我以前也常去那处,知晓那处气机,我赠你一缕气机,你可寻机而去。”
便给了阮慈一根玉简,阮慈称谢不迭,也不知该如何回报,滑郎摆手道,“若是客人想要谢我,出去之后,可代我向上清门传个音信,上清门里有个鲛人,唤作琳姬,是我姐姐。千年前曾回来探亲,当时留下身旁一名弟子的传信气机,但那弟子其后数百年便陨落了,若是客人有经过上清门,可帮我带句话,便说她弟弟让她有空回来看看,爹爹年岁已高,大概一万年内便要死了,死之前想见她一面。”
阮慈不料竟在此地见到琳姬的弟弟!一时也是大惊,忙道,“我就是上清弟子,曾见过她几面,也算认得,但琳姬并不长成贵族模样。”
滑郎也是又惊又喜,摇身一变,化作人形,将眉、发变黑,“她是否生得和我此刻很像?”
阮慈定睛瞧去,果然滑郎人形和琳姬极像,滑郎笑道,“这便是了,她要摆脱鲛人身份,化身成人,自然不会留得这般发色,我百年来也是首次意动,想要托人传讯,不料真就寻到正主儿,真是巧合。”
也是啧啧称奇不迭,又强要送给阮慈一朵寒雨花,还去捕来许多灵鱼,给阮慈享用,盛意拳拳可感,阮慈不免也向他问些琳姬的事,滑郎却道,“姐姐是我族最出色的小鱼儿,我未出生便离开寒雨泽,去到另一个寒水大泽中生活,我和姐姐只见过一面,只听闻她为修大道,发愿成人,其余便不得而知了。不过爹爹最喜欢姐姐,说不定会留给她许多财产,还有些话要当面嘱咐,还是要让她记得此事,几千年内总要回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