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知她必定是从己身气势起伏之中,也悟到了些许玄之又玄的大道之机,虽说和己身修持大道必定不同,但触类旁通,总是有所启发。闻言也是笑道,“那我又该如何谢谢董师姐无意间给我的启发呢?怪道说我心中感应,我大道之悟应在你身上,原来你真是我的福星。”
董双成不免好奇感应之能,阮慈摇头道,“也难说清,其实也并非是事事清晰,心血来潮,含糊得很。我心中那件事此时只成了一半,接下来该会如何峰回路转,却是我也不能知晓了。”
这话却也不假,悟到所持大道,只是降伏青剑的第一步,如今既然已知自己修持的是太初大道,那么便该阐发太初大道与生之大道的关系,调和二者道韵的联系——也还好这太初之道,并非是生之大道相克的大道,尚可设法协调统一,倘若是什么死之大道、毁灭大道、终结大道之类,那么阮慈拔剑之日便真是遥遥无期了。
既然已经悟到太初之道,二者仿佛是并无干系,那么想要拔出东华剑,要么便是用盖过东华剑中生之大道道韵的力量,来运使此剑,要么便是找到大道连接,降低东华剑对阮慈法力的排斥。便好比谢燕还,她所持大道未必是生之大道,但她修为高深,且终究是人修,可以灵活运使的道韵力量远远胜过真灵破碎的东华剑,又或者她在金丹期根本没有触碰道韵,反而能够轻松拔剑。不像是阮慈,境界更高,拔剑更难,这或许也解释了为什么除东华剑使之外,其余洞天真人为何不设法获得此剑,或许其余真人,在法力足以激发东华剑的时候,都已修持其余大道,乃是注定无法激发。
以阮慈如今的道韵,想要压过东华剑属实勉强,或许经过数千年修持会有转机,但一来,金丹期寿元也是有限,容不得数千年仅用来降伏道韵,二来若要修持道韵,便要和如今一样四处游历,不可能永远藏身紫虚天内,但不炼化生剑,如何能在外行走?三来只怕门内门外,也不会给她这个时间。因此她说这件事只成了一半,另有一半便恐怕要在此行之后寻找机缘。
但不论如何,因感应而行,有了这般突破,阮慈心中自然也是欣喜,更少了此前那般急迫,眼下也终于逐渐明白为何许多大能修士,都是那般从容不迫,仿佛智珠在握的模样,可能心中对于事态也并无预测,但可把握大势,便已是足够。
接下来数日,仍旧是不疾不徐,在蔡国上方缓缓驶过,望着那些小儿女采莲嬉戏,心中也觉喜乐,阮慈不由对董双成说道,“只可惜中央洲陆是这般格局,想要去到凡人国度,总是绕不开修士、宗门,若是和南株洲那样,等我有了闲空,真想在诸国中逐一悠游,也不管修行了,就和话本中一样,做个游戏人间的老神仙。”
董双成笑道,“中央洲陆,最安静、最是博学多识的凡人国度只怕便是这九国了,你到别的国度去,只怕会大失所望,那些凡人过的日子千篇一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多久你便厌烦啦。”
阮慈道,“哪有什么千篇一律呢?两个人的心事从没有一样的,便是太阳月亮千篇一律,可人心却永远都是充满了变化幽微,无穷无尽。”
她心中道韵,因此又有些许变化,仿佛其也正随着阮慈对太初的认识而不断更改自身,阮慈认识之中,所有人性都始于这不分善恶的太初,自然所生的无穷变化,也都将归于太初混沌之中,只是这认识仍觉笼统,却无法反馈内景天地,也没有让金丹中那仿佛是无底深渊的孔隙,有什么改变。
董双成摇头道,“现下若去,只怕还能看见因宗门斗争而起的战乱,所见的全是无奈的悲欢离合,心中也未必好受。”
她一路来此,想来也是见到不少凡人摧折,此时有些感伤地道,“未成丹前,只觉成丹之后,便可做到许多以前做不到的事,弥补一些从前的遗憾,比如我一向对桓师兄有些暗暗不服,只是不曾表露出来,到底我先他一步成丹,似乎可以耀武扬威一番,可丹成以后,却又全无此番心情。来此路上,见到许多凡人流离失所,心中也甚怜惜,然而天下大势如此,我便是洞天真人,又能救得了多少?是以我说你便是到了凡人国度之中,也未必便是好受了。”
阮慈知她说的乃是实情,不由笑道,“你是个好心人,比我心善多了。或许便是如此,你心中始终对你夫君有些芥蒂,倘若换了是我,我喜欢便行了,他便真是坏人又如何呢,有时候明知这人坏,但却也忍不住要喜欢的呀。”
那凡人命运,大概也是这般,倘若其触动到了阮慈,她便会设法消弥纷争,若做不到,那便存于心中,设为志向,但唯独不会有无奈之感。因无奈是心中认定自己已做不到,才会产生的情绪。只是这话却不好说给董双成听了,未免叫她觉得己身格局太小,败了兴致。
董双成垂头不语,片刻后摇头道,“我……若能和你这样想得开就好了,只我心中自有是非道义,却并不能因你一言而改,我道便如同我剑,虽我行事多受山门、家族掣肘,但正是因此,我心中之道,绝不会随意改易。”
阮慈叹道,“那便合该你心中受此苦恼了,只是这烦恼也因你心持己身之道而生,这也并不全是坏事,便好似你因凡人而生的无奈、无力,这或许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人生在世,并非只有喜乐安宁,也有动荡波折、挫败心魔,这些或许都是修道的资粮,不将这人生三昧经历个遍,对这三千大道毫无了解,又谈何问道长生呢?”
董双成若有所思,侧着讨喜的圆脸,托腮想了许久,才笑道,“你这样一说,仿佛连道祖都该满是七情六欲似的,若不如此,倒辜负了天地生人的苦心。”
阮慈心道,“也有些道祖是一心大道的,不过这样的道祖多数都不能合第二道,所以他们的确千方百计要转世重修,人修出身的道祖,指不定就和我们一样,也有爱恨情仇,也有心中所系之人,便是这般,合身于道而又超脱于道,依旧保持完整而丰富的自我,才真正算是执掌一道,而不是只做了大道的奴隶。”
又不禁想道,“也不知阴阳五行道祖和洞阳道祖,太一道祖这些人修成道的道祖,是否也有心悦于人的时候。阴阳五行道祖的心事,本宇宙大概是无人能够得知了,其余道祖的情事,情祖是否得知呢?……真奇怪,情祖如何能够活到此时的,若我知道我心中之情,不但为一人所知,甚至可能为其操纵,那我一定要想办法杀了祂。”
一思及此,忽觉乾坤囊中,那朵双色寒梅微微一跳,似也传来一股不悦之意,阮慈微一悚然,忙又想道,“只是随便说说的,并没有打算当真去做,而且我自知未受情种侵染,说不定就是情祖手下留情,我十分领情。”
这时方知,道祖之威,的确无远弗届,更知情祖虽未直接在她身上落子,但瞿昙越也好,孟令月也罢,便是阮容、董双成,说不定也和情祖有关,看来亦是观照她已有许久了。只不知将来这些落子,又会组成一个怎样的局,和青君、太一所图,是否冲突了。
这些心思,无法流露于外,想过也就算了,阮慈仍是心意一动,便散出神念感应何僮,这一日令众人停下法舟,落入舟下群山之中,却是寻到一缕气机,乃是何僮所留,因时日久远,已是极淡,但这一缕留痕,却是瞒不过他效忠服侍,又于感应一道特有造诣的阮慈。
“此处便是何僮失手被擒之处。”阮慈捉摄气机,闭目感应半晌,肯定地道,“还有一股幽暗气机,已经几乎不存,若是旁人来再难摄取,但何僮到底是和他交手片刻,气机纠缠,留了这若有若无的一丝痕迹,若是我能再遇此人,必定能辨认出这股气机来。”
这出手捉拿何僮之人,并非是她生平所见任何一人,阮慈试着分辨气机,又想寻找因果,找出联系,但却未能成功,这气机幽幽渺渺,显然经过特殊功法遮掩,令人难以推算,看来王真人精擅感应功法这一点,对方也早有防备,恐怕也有洞天大能,为其掩盖根脚。
她此时已非当日筑基小修,金丹之后,随意出手也令诸仆赞叹不休,连王盼盼都没有话说,放出些猫儿到四处窥探,也没有寻到什么线索。众人翻过龙脉,不数日便到了安国境内,早有捉月崖诸人前来迎接,栗姬亲来拜见主人,又将阮慈迎到安国中部一座小城之中。
只见城头内外,密密麻麻站的都是修士,竟有万人之多,见了法舟,俱都下跪行礼,口称‘见过老祖’,又有数十金童玉女,簇拥宝座前来,场面威风煊赫到了十二万分,竟令阮慈在船头愕然无语,问道,“这……这些都是你们几个仆从,生发而出的族人?”
栗姬面带羞涩,盈盈下拜,脆声道,“正是如此,这数万部曲,都听主君号令从事,几代以来,第一次有幸拜见主君,难免过分铺张,还请主君见谅。”
王盼盼早已没忍住笑了起来,秦凤羽也忘却门户之见,和她一起笑个不住,天录却觉气派非凡,正是左右顾盼,赞叹不休。董双成也甚是凑趣,拍手恭维了起来,众人神色各异,阮慈却只想扶额,正要说些什么,心中却是一动,只感应到下方城内,有那幽暗气机一闪即逝,似乎是和她捉摄之中的气机生出了感应。
看来,那捕捉何僮的人,似乎依旧藏在这小城之内。
第186章 精纯气运
阮慈不动声色,叫来王盼盼低声吩咐了几句,起身乘上莲座,令栗姬、梅姬、李僮三人随在身侧,一面往前行去,接受那数万人朝拜,一面问道,“本城可是新建起的?瞧着倒也有些年头了。”
何僮不在,栗姬无形间便成为首脑,她对阮慈又敬又怕,甚至不敢揣测心意,一五一十地说道,“属下几人接了差使,来此主持灵玉挖掘之后,便各自和紫虚天内同仁结了数门姻亲……”
阮慈此前忙于修炼,对这几个仆从都是数百年未见,多是何僮回山时偶然见上一面而已,其余时候无非点验供奉。其实灵玉收了也是放在库房之中,宝材对她更是无用,许多都赐回给何僮几人,此时听栗姬说起,不由问道,“各人都结了数门姻亲?”
李僮道,“正是,不敢欺瞒主君,我等在这安国逐渐立足之后,上有祖师洞天内各门客,还有紫精山中诸多管事,下有安国本土大族,也是有名有姓,根基深厚之辈,也是为了立足,便在这些有意交好的人家中,各择年貌相当之辈,又是或娶或纳,结了些善缘,也都各有生育。蒙主君庇佑,孩儿们也都康健长成,多有些天赋,各自又开枝散叶,四百年来,逐渐有了这许多人口,这望月城原本只是一个小镇,住民不过千余,如今多也和我等几人的血脉联络有亲,此城均是主君部曲,已成附城,只等主君前来点化大阵,赐下阵盘,收纳下此城气运。”
他言下似颇有些顾盼自豪的味道,阮慈却是听得一阵接一阵的眩晕,秦凤羽笑道,“小师叔,你这几个仆僮的确能干哩,这附城一立,几百年后,便是安国交还给山门,附城也不会收回去的,等若是在九国之中,揿下了一枚钉子。听师父说,从前我们紫虚天也有许多附城,只是若干年前都是逐渐衰败,因果一断难续,那些城池,现在都渐渐归于杂家了,这是几千年来我们紫虚一脉第一座附城,应当好生庆祝才对。”
阮慈这才知道为什么栗姬等人排布出如此大的阵势,原来这也是大功一件,只是她心中不断在计算要生养出这么多人口,究竟需要结多少门亲事,怎样生孩子才能办到,是否会耽误修行。更想知道这分别结亲,究竟是如何分别法,是彼此共存,还是前赴后继。虽说早已知道修士婚姻,与凡人不同,但亲眼见到眼下这壮观景象,仍是有一丝震撼。
被秦凤羽这样一提醒,才是笑道,“实在是辛苦你们了。”
这句话说得发自肺腑,顿了顿到底没忍住,“可有族谱?我想瞧瞧。”
族谱自然是有,但仪轨已设,不可不完,阮慈在全城拱卫之下,受了跪叩大礼,起身步入道宫,将栗姬等人早备好的一块阵盘激发点化,嵌入阵眼,城头灵炁一阵变换,众人欢呼称颂声中,只觉得心头微微一震,内景天地之中,仿佛也多了一处具体而微的小城池,矗立在神念倒影之中,阮慈心念一动,便可大致感应到城中灵炁、因果等等,甚而还可影响天候,心中暗道,“一座城池是如此,道祖庇护中的大天,只怕也和这差不多。”
不过以她此时修为,对此城住民的影响力也并不大,只是子民对她天然有些敬畏,她感应而去也更是清晰而已。不止是她,紫虚天一系修士,多少都有些额外的威压,当时宋国子民,在三宗修士面前很难维持心中隐秘,便是因此。不过宋国那层约束颇为薄弱,如阮谦、阮容,入道之后便可化解,而阮慈这里的约束要强上许多,想来是因为宋国子民对真相懵然无知,于三宗也殊乏敬畏,人心映照,便只有一层薄薄约束。而这望月城不但其名也是因捉月崖而起,子民更是深知自己一身前途,都系于阮慈一身,均是忠心耿耿,因此因果联系要更强烈。
气运、因果,均是虚数维度,受人心向背影响极大,该如何运用阮慈也暂不分明,因果倒也罢了,可被《太上感应篇》运用,这附城气运,如今也不过是汇聚到金丹内的小小溪流,填补这第十条孔隙,眼下来看,亦不见有何进益。就不知炼化东华剑时,这气运是否可以帮助阮慈压服青剑道韵了。
因有了这般好处,刚才那身受万民礼拜的情景,虽然依旧觉得尴尬,但也可以忍受,只王真人并不放过她,九霄同心佩传来一阵跳动,阮慈心念刚汇聚过去,耳边便响起数声促狭轻笑,王真人道,“这一幕,想来定不会写在信里的,是么?”
其实除了寒雨泽那次,阮慈也很少给紫虚天写信,此次出来有了九霄同心佩,天录又在一旁,更是不会写信了,不过王真人的意思,她自然知晓,若这一幕发生在山门之外,王真人不能眼见之处,那她定然是不会和山门众人提起,就权当受拜的是另一个阮慈。
王真人主动传见,本就是少之又少,自从阮慈不知为何,这少女心思缠绵上他,更是只有避而不见的,难得找她一次,只是为了取笑自己,阮慈如何不发脾气,只是还未酝酿出一句能将他击倒,又显得自己格外机智灵巧的回话,同心佩又跳动起来,王真人已是传音指点她道,“这附城气运,如今大约已往你汇聚而来,你要留心一点,人道气运,难免驳杂不纯,若是不加分辩,一味炼化,则恐怕将来因果牵连更深,你所受扰动更剧,不易静心修行。”
这原也是同心佩最好的用法,如此便不必等到回山之后,再向王真人讨教,阮慈忙凝神听讲,又问道,“我观洞天生灵,与外界因果联系皆是疏淡,是因为所有洞天生灵的因果,最终都要汇入到洞天之主那里么?”
王真人道,“是也不是,可以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