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之道,生生不息,琅嬛周天已是极其古老的大天,却仍未走到气运尽头,便是被洞阳道祖炼化封锁,却也始终还有阮慈这个变数存在,或者便和阮慈所说一般,到底是道祖内景天地所化,处处与别不同。王真人道,“你可别想着要进去瞧瞧,那里进去容易,出来却难,那些大玉修士是早已不要命了,其实纵使如此,他们想要进入周天本源,也绝非易事。”
便是有一条气根在,想要落入本源深处,又哪是那么简单,只是那处实在事关重大,凡是琅嬛修士都不可能任由其承担风险而已。阮慈点头称是,笑道,“我现在可乖了,不该好奇的东西,我从不多想。”
王雀儿唇角微翘,大有深意地望了阮慈一眼,像是在说‘你心里想什么,难道我还不清楚么’,但终究也未说破,只是示意阮慈勿要错过机会,参悟这大道规则转化的微妙之处,阮慈也正有此意,当即闭目感应起来,王雀儿站在她身旁为她护法,长眸在她身上婉转流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大道规则相生相克,不论是聚拢还是消散,都非一蹴而就,三千大道各有博弈,其中复杂精微之处,阮慈甚至不能感应完全。她以往御使道韵,只是凭借其海量道韵压制其余大道,要说多么精确巧妙,却是实在难以办到。如今在这大道法则激烈变化之处静心参悟,只觉得所得极多,此时便是再回到东华剑中,和那生之道韵抗衡,也不再会落入颓势,需要以言语激其相让。
恍惚之间,时日流逝,那大道法则终于被本地同化,虚空之中,气机凝聚,似乎有一道纵贯天地的气运枝干,在冥冥中闪了又隐,隐了又闪,隐约可见其从幼苗萌发成参天大树,又被削弱枝干,盛极而衰,最终在苟延残喘之时,被天外飞来一剑斩断,仅余残干对外喷发气运,久而久之,气运干涸殆尽,此地只留下一个血色创痕,偶尔喷吐一缕气运,而那创痕也在缓缓愈合之中,最终几乎只有一线伤疤——只是这一线,也只是对洲陆而言,当一切虚影散尽,在二人眼前,依旧是一道极其深邃的狭长幽谷,最宽处约可容纳数人,其中散发出莫名气息,远古蛮荒,满是血气,令人本能排斥,不愿近前。
阮慈不禁微微皱眉,道,“也不知这最后一丝伤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痊愈……什么人!”
她《太上感应篇》已有相当造诣,又刚从入定中转醒,灵觉十分敏锐,刹那间剑光飞出,往幽谷上方某处斩去,厉声喝道,“给我滚出来!”
这一剑落下,天下金丹能抵挡者能有几个?但阮慈一剑飞出,却觉得感应中捕捉到的那一缕气机极是狡猾地一转,扭过了因果锚定,这能耐已非金丹所能拥有,不由微微一怔,但她动作也并不慢,出剑时已是飞出那洞犀烛,烛光刹那亮起,将幽谷上下照彻,无形间亦起到‘宁、定’之用,但烛光幽幽,却又恰好照出幽谷上空纵横交错的光点,原本掩映在天光之中,近乎透明,此时方才逐一亮起,阮慈惊道,“快封住这里!”
这散落于天地之中的荧光,叫她想到了在阿育王境所见的大玉修士,其掌握的荧光殉爆神通,只有元婴替死方才让众人得以逃脱,此时虽然荧光稀疏,远不如当日那样密密麻麻无所不在,而且主持人是金丹修士,但这掩藏中的最后一名大玉修士,显然并非此前那些金丹能比,有些超出金丹界限的诡异神通,却也让人不可小觑。
王真人和她心有灵犀,不待言语,早已放出法力,镇定此地气机,伸手连指,令光点四周气机变得十分黏稠,同时一拍九霄同心佩,和阮慈两人同心,感应顿时增至此前数倍,将场中还有许多仍是透明的荧光全数找到。原来此人煞是狡诈,便是荧光殉爆,也留了几重后手,若非两人同心协力,真要陷入那一重又一重的手段之中了。
这荧光便是如此,倘若在两人来此以前便存在此地,便和此地融为一体,若非有心探查,也是难以发觉。阮慈心念电转,刹那间已是明白过来:此人想来一直在暗中跟踪胡不忘几人,而枕风子亦的确是被仲无量寄宿神魂,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全部实情——此人从一开始,便掩去身形气机,悄然跟踪在人之后,来到琅嬛周天后,又悄悄跟随枕风子一行人掏出寒雨泽,乃是一名最彻底的隐子,连自己人都并不知情!
他的修为、神通,当是一行人中最为高超,甚至其本身可能就不是单纯的金丹修士,而是类似王雀儿的身份,以秘法斩断因果,借来一个金丹时期的自己,但却又拥有洞天的见识和眼界,方才能躲过东华剑。这隐子心性极为坚忍,哪怕是胡不忘催动心法,让枕风子束手就擒,玉莲子落入人手时都没有出手,只是在原地潜伏,一俟众人离开,立刻在禁制外周布置荧光。他料到胡不忘必死,且胡不忘一死,禁制就会逐渐消融,这番见识,已是远超常人!此人必定是洞天化身!
王雀儿心中传来一股赞同之意,看来也和阮慈想到了一处,他容色依旧淡然,伸手向天一指,一股莫名星力顿时被接引而下,在此地汩汩涤荡,阮慈不由一怔: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王雀儿出手对敌,如此想来,她也不知王真人最称手的法宝是什么,他在中央洲陆送一气云帆远航时,好似抱了一枚大星,不知又是什么法宝在气势场中的映射了。
这股星力对阮慈来说,便如同清风拂面,但对那大玉隐子似是极强的凌迫,不片晌便在气势场中现出端倪,四处逃遁,阮慈忙和王真人合力,以东华剑气配合星力,在场中联手扫荡绞杀,便是这隐子有十二万分的能耐,只要被她刺中一剑,也是枉然。
这般三方对弈,隐子不可能占据上风,他那留作杀手锏的荧光殉爆,又被王真人法力困住,在追逐中只能不断以小伤为代价,避免被东华剑刺中,周身遮蔽幻术也因无暇维持,逐渐失效,现出身形,一样是一名眸唇皆白的少女,虽是成人面孔,但身形十分细小。王雀儿淡然道,“削枝为根?你是大玉周天哪位真人到此?”
那少女一语不发,周身荧光闪动,显然在呼唤那些被气机包裹的荧光,虽然未能引动殉爆,但也分了王雀儿少许法力。阮慈一声轻叱,身随剑走,就要将其因果锁定,但那气势如游鱼一般,一瞬间又从剑尖逃脱,一时攻势不由稍歇。
那少女得此空档,身形一展,犹如鬼魅一般,几个瞬移,竟是逃到了裂谷前方,拼着被星力透骨,烛光照射,自身法体血肉横飞,仍是不管不顾,跳入了裂谷之中!那所有遮护之力,竟全被她转化为对自身法体的伤害,而失去了封禁之能!
阮慈不由大惊,万万没想到这一行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最后竟还是这个结局,即使以她心智之坚,亦不由泛起沮丧,此子身份如此特殊,所携法宝只会比玉莲子更加要紧,如此跃入气根之中,若是被他到达本源,那末、那末——
正是心绪浮动时,王真人处却传来一股释然之意,阮慈猛然转头,叫道,“不——你——”
气机拂动间,她周身不知何时也陷入一股缠绵气力,令她行动比平时缓慢了许多,那青衫人对她微微一笑,传音道,“毋需自责,大玉周天此次下了重注,如此气运,总要有个交代,总会有个结果,有个机会。如今这是他们应得的,也是此次最后一点余波,你且放心回去。”
“虽未度过情难,但已是初悟情妙,别太难过,但也别不难过,尝过酸甜苦辣,才算是勘破情关,便是苦痛,也是一种享受。不过其中道理,你早已明了,也就毋需我再多言了。”
同心佩莹莹发亮,忽地传过一阵战栗,好像有人在轻轻抚摸表面纹理,又用指尖一刮,留下些酥麻微痛,王雀儿对阮慈点了点头,轻声道,“这下便不用害羞怕丑啦。”
他言语间竟还有一丝调笑之意,仿佛在取笑阮慈此前多番犹豫,便是害怕王雀儿离开此地,将识忆带回本体,自己在王真人面前失了体面。只是调笑之外,却又有无限深情温柔,还有那么一丝离情别绪,藏在洒脱之中。王雀儿待要将玉佩掷来,却又将其放在唇边,轻轻一沾,方才笑道,“别担心,这一路风景很好,你慢慢回去罢。”
这一吻像是落在阮慈心上,她奋力挣扎,却怎么都挣不脱那温柔束缚,只见得青衣身影转身化为遁光,再无留恋,往幽谷中一跃而下!
第271章 再见白衣
“不管了!都做到这一步,还怎生回头?大不了便……便先奸后杀!把这化身留在此处!叫恩师本尊永远都不知晓有这些事!”
“便是如此就足够了?”
“真没出息。”
“恩师,你这化身的识忆,能否就留在这里,别回去本尊身上?”
在那坠凡之地,简陋至极的屋舍之中,两人的话语一再重现,阮慈深陷气机之中,望着王雀儿的背影毫无留恋地消失在幽谷深处,只觉得一阵阵心悸,分明此地连最后一个敌人都已离去,但却仿佛遭遇了什么劲敌一般,连内景天地都在颤抖摇动。她竟不知是自己的盼望带来了今日的结果,还是王真人早已算到了这一点,王雀儿才会这样从容地赴死,好似早已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这也在王真人计算之中吗……
当日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的确,此去便是一切顺利,也大有可能无法回到当地,以洞天化身来应对洞天化身,各方面都极为恰可,若说王真人在做出铺陈时就料到一切细节,那自然是瞎猜,但冥冥中有所感应,才会分化出这样一个化身来,或许也是有的。这化身此次出行,又教导了阮慈天星术,又开启她的情难,如今还可了结大玉周天入侵,可算是将作用发挥到了极致。也很有王真人一招落子、满盘皆活的风格。只是阮慈如今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当日是为何会有那般想头,竟想让王雀儿再也无法回到本体身边去。
或许是当日她和王雀儿交往还少,只将他当成了师尊的一个化身而已,但如今只要想到王雀儿将消散于天地之中,在他的那个过去,他将悄然陨落,道途断绝,除了阮慈自己之外,将再无人知道他们于坠凡之地曾是如何耳厮鬓磨,如何唇枪舌剑,如何箪食瓢饮,如何像凡人一般过着那简单又重复的日子,有他相伴,便是再枯燥的劳作也显得妙趣盎然。他们是如何在观星台上并肩赏月,王雀儿的指尖又是如何从他发间滑落……
她曾以为自己已尝过情爱带来的酸甜苦辣,对恩师的绮思也曾让她暗自苦恼,本以为那求而不得的痛苦,已经是肉体所能带来的极致,直到这一刻阮慈方才知晓,原来情之一字,竟能动人至此!竟能让人如此伤心欲绝,好像被活生生剜走了一大半,甚至连内景天地都生出感应,灵炁紊乱,轻而易举便受了胡不忘和大玉修士费尽心机也无法达成的重伤。
他是该去的,不过是一个化身而已,这已是最佳的选择,她也极是明了此点,阮慈身为未来道祖,不可轻动,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她的道途能略微平坦一些,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旁的不说,便是那四大令主,若不是因为她的身份,又怎会慨然赴死?阮慈深知自己乃是琅嬛周天脱劫所寄,此身还不到大用之时,但此时神魂俱裂,忽地想道,“我生来便是为了反抗洞阳道祖,为琅嬛周天脱出大劫的么?”
她周身剑气迸发,将那缚住她的柔和气机挣碎,王雀儿到底是洞天化身,这一招拿捏得当,她若是要挣脱,剑气纵横之下,很可能会引动其余荧光殉爆,只能徐徐消磨气机,阮慈理也不理,任满天荧光闪烁,身形一闪,近乎瞬移,刹那间出现在幽谷上方,追着王雀儿落了下去。
“不!我此生便是为了纵情意气、慷慨欢歌,死便死了,有什么打紧,我为什么要为了周天大局任我心上人黯然消磨?”
无形灵炁在幽谷上方猛地亮了起来,这荧光殉爆之威,阮慈在阿育王境已是见识过了,刹那间一道极亮的光芒,在上空天际一闪即逝,将所有生机消杀,余波荡漾,也不知这威能传开多远。便是这气根也受到殉爆之威震荡,缓缓开始摇动收缩,阮慈后心受了气浪一击,加速下落。身下青衣人讶然回首,伸手将她接住,阮慈落在他怀中,喷出一口鲜血,平复体内波动不定的灵炁,将王雀儿揽住,笑道,“谁许你抛下我的?”
她心甜意洽,将脸颊贴上王雀儿肩膀,听着他激烈的心跳声,感应中他情念波动不定,远没有看起来这么淡然,王雀儿将她搂得越来越紧,却没有说话,阮慈不知为何,突地十分满足自得,这一刻便是和王雀儿一道死在这里,仿佛也没有什么不甘。她道,“谁许你忘了的?我偏要将你好好地带回去,叫你回到你那段时空里,永远都记得你将来会有一个徒儿,待你好得不得了,你要一见了她,就对她好,你也要待她好得不得了。”
王雀儿胸膛震动,似是笑了起来,心跳却依旧扑通扑通跳得极快,好半晌才缓缓平复下来,笑道,“好,我一定待她比她想得还要好。”
阮慈尤嫌不足,道,“我要你做他的过去,可不是某一种可能……总有一天,我要你变成他过去唯一一个可能。”
王雀儿将她揽得更紧了一些,在她额角轻轻一吻,和声道,“若能回去,都依你。”
若是如此,这段记忆便会极为明确,也只有如此,这段记忆才会成为王真人的过去,而不仅仅是一种可能。阮慈也不知洞天真人是如何看待这些可能的,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过去和现在都是唯一,这段记忆也是唯一,因此她也希望这是王真人的唯一。她如今才知道,原来有时候,记忆只有两人共享才有意义,倘若失了其一,便全化为伤人的利器。而情难之中,那情之一字的威力,又要远远比她能想得更高了许多。
这许多感悟,仓促间也难尽道,此处并非是合适场所,两人心意互通,不过是点到即止,阮慈在王真人怀中略微调息,她因心绪不平所受轻伤,如今因心满意足之故,几个吐纳之后也就尽复,便靠在王真人怀里,左右张望,问道,“那个隐子现在又藏起来了么?”
王真人道,“他落得较快,此时还在前头,不过这也无妨,我们现在都还在气根上部,远远未到深处,因此没有什么阻碍,到得前头,他迟早都要被拦住的。”
两人此时正在一圈无形的黑光之中不断下落,那幽谷到了深处,只有一团虚无,完全是虚实之间的感觉,一切实数中的山水都不复存,那大玉隐子也不知去了哪里,阮慈和王真人彼此相拥,不断下落,仿佛天地间便只有两人一般,时而眼神相触,阮慈又有几分羞赧,便将脸藏进王雀儿肩上,王雀儿道,“你害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