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以这青衫修士的修为,便是有上千弟子,这些事情也该记得清清楚楚,只是这般做派,也能最大限度的削弱师徒之间的情谊,让一切变得更像是一场交易。短时来看这自然是有利于老师利用弟子,但长远来看,师徒失序,也会让徒弟有机会弑师时不会有丝毫犹豫。阮慈冷眼旁观,心中浮起一丝异样感受,暗道,“玄魄门比燕山更不像是传统宗门,很有虫类的味道。燕山虽然也同门相残,彼此吞噬,但师徒关系还是相当牢固。玄魄门这样……人与虫会越来越相似,人性是否也会随之逐渐磋磨,更类虫性?看起来他们的洞天修士也不开辟洞天,而是划定地盘,各自执掌虫国,彼此还时有摩擦。这一切都是因为这方神奇又古怪的空间,它到底是什么来头?看起来不像是琅嬛周天原有的东西。”
思及此处,心头微震,仿佛对此地看得更分明了些许。便知道此处果然不是琅嬛周天原有,甚至其来到这里,或许也和洞阳道祖的意志无关,很可能是另一道祖的棋子。其利用洞阳道祖营造的局势,暗中滋养这片土地,培育了大量奇虫,也不知意欲何为。
“正是因为要和大玉周天决战,魔门功法非常克制大玉修士,中央洲陆才会暗中扶持魔宗,才会有燕山魔主崛起。否则不论是燕山还是玄魄门,彼此都是苟延残喘,即使功法互相克制,也不会有余裕互相残杀,只会相濡以沫,设法传承道统,度过难关。”
“燕山崛起之后,便毋需再依靠玄魄门,而是心心念念想要灭杀玄魄门,将魔宗气运分得更多,玄魄门无奈之下,只能大力发展驭虫一道,毕竟魔门正宗心法,他们完全被克制。或许在此期间,玄魄门掌道有了什么奇遇,才得到这处山门,数万年之下,发展成了这般模样。这奇妙的山门空间固然严密地护持了玄魄门道统,但也令玄魄门内的氛围发生变化,不过这其中的影响更为深远,一时半会还未完全展现,能看出来的只有玄魄门弟子之间的关系更类于虫族,但要说单个弟子的人性,倒还十分丰富,没有完全异化……”
她思忖这些时,师徒三人已是完成一系列礼节,两名弟子都献上厚礼,但那青衣真人显然未被打动,好在也未动怒,而是随意收了起来,令他们坐下闲谈,道,“你们一人长久闭关,一人远游归来,迫不及待地来见我,并非求我赐给你们什么灵丹妙药,奇虫异蛊,而是求我为你们分说门内局势,好重新立足,也还算是有几分骨气,如此我便仔细说予你们知道,也免得你们行差踏错,反而连累了我。”
他顿了一顿,道,“门内如今的确并不太平,甚至隐隐有大争的态势呈现,你们此时归来,可以说是时运不济,但也可以说是恰逢其会,说不准机缘就藏身其中,究竟如何,便要看你们自身的器量和造化了。”
这两个弟子自然极力表现自己的器量,青衣真人嗤笑了一声,道,“我们玄魄门从来不讲究什么雄心壮志,须知这数千万弟子中,最终也只会有几个元婴,便是掌道大老爷的龙子凤孙,有望洞天的不也就那么几个。大家迟早都是要死的,只看怎么死罢了。琅嬛周天万年内必然有一场大劫,到时就是能赢,周天也必然是惨胜收场,我们整整一代人恐怕都要因此牺牲。”
他道,“既然横竖都是如此,那为什么我们不乘机出去看看呢?说不定反而能迎来一线生机。我们所在的这片小寒武界本就不属于本方周天,而是在远古征伐时落入周天的异域碎片,便是离开道韵屏障,也不会散失灵炁。而且还有同门已经九死一生,闯出了这座囚笼,在外为我们建立起宇宙道标,离开本方周天的条件实在已经逐渐成熟,但该不该走,该怎么走,门内依旧是争论不休,便是同门师徒,也有因此反目的,哪怕是亲如父子,譬如掌道大老爷和少主之间,也是因此大起龃龉。少主更是因此被囚于崮山之巅那只黄金龙螺腹中,门内虽然看似太平,但实则已是暗潮涌动,众人心中各怀猜疑,难吐真言。”
阮慈也没料到青衣真人竟然如此直白地便说出周天大劫之密,虽然没有明确告知来龙去脉,但这两个修士哪有不追问的?看来他的确压根也不在乎弟子的道途,正是心中巨震,思量着他提到的所有隐私之时,那青衣真人又吊起眼问道,“你们二人呢,听了这些,有何看法,你们是想走,还是想留?”
他丝毫也不透露自己内心的想法,神色间煞气闪动,显然倘若这两人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又或者不肯说实话,便要立刻翻脸,将两人当场斩杀!
第322章 破天之念
大约是在玄魄门生活得久了,这般的生死危机时时浮现,不论是九十六师兄还是一百二十九弟,都没有丝毫迟疑,异口同声地道,“我等自然是以师尊之命是从!”
“师尊乃是元婴真人,长生久视,我等沉沦苦海,对此事只是略知大概,仓促间能有什么见解?还望恩师示下,吾等定当跟从!”
……倒不愧是魔宗弟子,这见风使舵的功力连阮慈都自叹弗如,青衣真人倒是惯了,哼了一声,冷冷道,“早料到你们必定是这样说的,也罢,这三尸虫先吃下去,再说其他。”
三尸虫顾名思义,应当是魔宗修士用来操纵旁人,令其无法背叛的奇虫,两名弟子毫不犹豫,纷纷服下,那青衣真人方才换出笑脸来,从容安抚道,“兹事体大,不得不小心从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唯有如此,大家方能安心,你们在师祖那处也能抬起头来。如今大家都服了,倘若只有你们不服,如何取信于人?”
又道,“这也是你们深受看重之故,这三尸虫十分珍贵,倘若换了平常,九十六倒也罢了,小一百二十九这样的修为,还轮不到你来服用呢。”
这才为两位弟子仔细说起周天大劫之秘,他的说辞和阮慈所知相差无几,竟没有添油加醋,阮慈分出一缕心念,伸入一百二十九弟体内,果然见到一只小虫躺在内景天地之中,似实还虚,似醒似睡,她以神念一触,那小虫当即醒来,传递出一道神念,微带疑惑。
阮慈递过一缕剑气,虽然只是些微神韵,还是将小虫吓得瑟瑟发抖,那神念倒是比之前闪亮了不少,忙问道,“来者何人?可是东华剑使遣人来此?”
和魔门弟子打交道,处处自然都要留了一手。阮慈并未回答,只是说道,“瞿昙公子多年未见,并无丝毫音信,这是剑使和他结姻以来前所未有之事。剑使十分担忧瞿昙公子,公子如今尚无恙否?”
她敢于透露一丝身份,自然是因为这青衣真人乃至背后的洞天,应当是支持瞿昙越更多,否则也不会要几名弟子服下三尸虫方才继续透露立场,倘若他们支持掌道,试探之后只需坦然表露立场,并吩咐弟子们小心行事便可,这两个小弟子便是想要去告密,又如何知道该朝谁去说?唯有和门主立场相悖,才会担心膝下弟子出卖自己,谋取可见的好处。
若是要往深里去想,凡是洞天,多多少少都可窥探未来,瞿昙越背后应当也有大能指点,否则怎会在邝禹的识忆中留下那么一段指路的因缘,只怕彼方也有料到此时当有援手到来。苏景行这仙画神通,怕是躲不过洞天眼目,那青衣真人说了这许多话,也不见其师前来示警,这些都不可轻轻放过,亦是在隐晦地表达自己的立场。
果然,青衣真人表面对两个徒弟疾言厉色,私下却是和颜悦色与阮慈对答,道,“尊使还可安心,少主暂且无恙。只是如无外力,恐怕难以脱困而出。门主如今将少主投入那黄金龙螺之中,承受三千六百轮回之苦,为的便是消磨少主心中的执念,执念未解,无法脱困。我等便欲设法相救,也是愁眉无计,或许他脱困之机还要着落在贵使身上。”
阮慈心道,“这执念不就是情种反噬吗……”
她也没料到自己和玄魄门掌道居然想到一块去了,但玄魄门想要离开琅嬛周天,此事如今也难说凶吉。倘若瞿昙越祛除情种之后,转而赞成掌道,父子同心,会否又给这件事带来不可测的变化,灵觉之中也是感知纷乱,似乎什么都有可能。因此态度还算保守,问道,“汝门中一向隐秘,许多委曲我尚且不知,可否一一道来,略解心头疑惑,方能释然。”
她本意是希望能面见洞天真人,但念头才起,那青衣元婴便道,“贵使所求本是理所应当,只是如今诸洞天都被掌道监视,自保尚且无虞,倘若接见外客,也还在掌道容许之中。怕只怕尊使身份贵重,惹来掌道贪念,反而无法轻易脱身。”
他到底也是隐隐窥见阮慈真实身份,只是不敢说破。阮慈对魔门修士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始终观望情念,见他脑海中并无阴霾暗影,方才略安下心来,听这青衣真人自报家门,又将玄魄门内错综复杂的局势,乃至这小寒武界的详细娓娓道来。
原来玄魄门内,洞天真人只有三名,但洞天级战力却并不止此。玄魄门并没有洞天灵宝,但如血线金虫这般,可合可分,分则细若蚊蚋,合则吞噬天地的凶虫,却是从古到今不断积累,谁也不知道当真大战起来,这些灵虫到底能发挥多少作用。血线金虫十枚虫魂合为一体时,可以对抗洞天真人,这是从前玄魄门和燕山对垒时曾得到验证的事实,可若说玄魄门三十六奇虫都有这般的威能,那也过于异想天开了。因此玄魄门内部对自身实力也是众说纷纭,且并不将三十六奇虫视为自己的所有物,人与虫更像是共生关系,尤其是三十六奇虫,几乎都早于修士进入这小寒武界,与其说他们被玄魄门修士御使,倒不如说是被玄魄门修士供奉,在这些奇虫的虫国之内,玄魄门修士说话也不管用,虫国征伐时,修士多是远远避开,不敢被卷入其中。
自然,要说玄魄门奉奇虫为主,那也不至于此。小寒武界有许多神奇之处,一向在玄魄门修士内部密藏,每个玄魄门弟子入门时都会被种下禁制,不得对外透露,但倘若玄魄门被奇虫凌迫过分,大可将秘密对外献出,小寒武界就是再玄奇也定然敌不住外部压力,且不说旁的,便说之前天地六合灯照彻琅嬛周天,小寒武界便没有逃过,并不得不予以配合,免得引起天地六合灯瞩目。
也是此处得了天地六合灯一缕灯光,将禁制磨灭不少,门内人心才格外浮动,三名洞天修士中,青衣元婴这一系尊奉的天月上人性格激烈,本就不愿离去,欲要和洞阳道祖一较高下。只是此前小寒武界被离天而去的思潮之力裹挟,他也因此浑浑噩噩,被掌道压制,陷入沉眠。直到被灯光照射,才恍然醒来,而他的徒子徒孙也因此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和天月上人站在一处——天月上人要拿捏自己这一系弟子还是轻而易举,况且这青衣元婴崇仁真人本也极不欲未战先逃,玄魄门弟子中颇有好些对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已是十分厌烦,更觉得周天大劫乃是玄魄门由暗转明的机会。毕竟论到驭虫,琅嬛周天无人可出玄魄门之右,大劫将临时,这些奇虫只怕比那些低阶弟子还要有用得多,必然可得玄门倚重。便可借机调停和燕山的关系,甚至立下盟约,就此互不侵犯,也不是痴心妄想。
琅嬛修士历来好战勇猛,自然不肯怯战先逃,只要是从小寒武界之外收来的弟子,多数都抱有这般想法,而在小寒武界繁衍的丁口,有些从生到死都不曾离开小寒武界,对中央洲陆和琅嬛周天的归属感已是十分淡薄,尤其是玄魄门掌道,他的亲子多数都在小寒武界诞生,其中最出色的儿子便是此前逃去天外的瞿昙楚,这些子息对父亲言听计从,均感琅嬛周天因果过重,且对修士来说便犹如监牢,倘若能破天一探,也算是对洞阳道祖的反抗。更何况其余修士未必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没有玄魄门的机缘,未能得到小寒武界而已。
阮慈问道,“既然如此,瞿昙越他……”
崇仁真人道,“少主虽为虫母孕育,但却在小寒武界外诞生,自来在别院修行,只是偶尔进入此界向掌道请安,自然不在其中。门主诞育少主,本来只是为将来所落一子,尊使当可明白其中深意。只是自从楚少主离开周天,建立宇宙道标,而负屭虫也诞育种囊,掌道便以为天命在离,此消彼长,少主自然低落,且又固执己见,不愿离去,便被掌道封禁在黄金龙螺中,此后虫国大乱,彼此征伐,冥夜蝶吟唱思潮,上人也随之沉睡,直到前不久灯光刺破诸界,连小寒武界都受照耀,上人方才苏醒过来。”
他话中有不少难解之处,负屭在传说中乃是龙生九子其中的一子,性喜负重,想来便是因此,玄魄门才有底气在宇宙虚空中拖曳小寒武界前行。阮慈不由道,“先是瞿昙楚化为金龙,又有黄金龙螺和负屭虫,你们玄魄门是如何将龙化虫的?”
又道,“小寒武界究竟是何来历,玄魄门是如何得到此处的?依我看来,倘若无有此界,玄魄门难有生机,更难兴起这般离去之念,与其说玄魄门是魔门,倒不如说是奇门杂道,已是逐渐鸠占鹊巢,抛弃原本的魔门传承,往虫修方向发展了。”
以崇仁真人的修为,已是有资格与闻门内**,此乃宗门生死存亡之际,他亦没有丝毫隐瞒之意,轻叹一声,说到,“这里有三件事,却又都缠绵在了一处,便要从上古时魔君降临琅嬛周天,留下传承时侍奉在其身侧的两个仆僮说起了。”
第323章 玄魄委曲
原来本方宇宙也曾有魔君合道!
这的确是阮慈从未听说过的隐秘,不过倘若燕山和玄魄门是魔君身边的仆僮留下的道统,却又只是盛宗,那看来魔君也在道争中陨落了。只不知这又牵扯到什么道争密事,她整肃容颜,听崇仁真人说道,“此事一向是两宗不传之秘,不到元婴,也难与闻,魔君来到琅嬛周天,留下道统,便是为了等候小寒武界出世。传闻中此界非是本方宇宙所有,而是从旧日宇宙挟带而来,有种种令人难以想象的威能。其中最要紧的一点,便是里头豢养的奇虫,在本方宇宙无有天敌,可以永远繁衍,虫族毁坏宇宙,也是宇宙毁灭方式的一种,唤为虫噬地狱。也是许多虫修所持大道,按在下猜想,这或许也是魔君为自己所择的第二道。”
阮慈不由问道,“可知魔君所合第一道是何道?”
崇仁真人道,“对我们魔修来说,倘若有人记得,那便不算是真正死去。魔君已然陨落,因此对他从前合道的那条大道,后人也只有猜测了。燕山和玄魄门也因并非亲传,尚未受到太多损伤。但凡道祖陨落,其嫡传世宗都会随之烟消云散,只有私淑再传,才有保留下来的机会。”
“虽说道祖无所不能,但也仅限于本方宇宙。琅嬛周天携带了许多旧日宇宙的隐秘,小寒武界便在其中,但除非是琅嬛周天土生土长的修士,否则外人在周天中气运总是输了一筹,便是魔君也无法强行逆转,毕竟当日琅嬛周天乃是诸多道祖布局的必争之地。当时的世宗可不比此时低调,在周天中广开山门、争夺气运,道祖气势便如同临天大日,堂堂皇皇,在洲陆之上争辉。”
毕竟是传承多年的上古宗门,这崇仁真人说到此处,语气中也不由出现一丝神往,叹道,“其时宇宙也正是初萌未久,乃是朝气蓬勃、奋发向上之时。我们魔道能修持的大道,于大势上便被天然压制了一头,更易惹来诸道祖围攻。魔君见事不谐,便只能留下两名仆僮,己身悄然遁去。”
“其离去之时,北冥洲还在阴云笼罩之下,诸世宗联手护持,不许外人擅入,我等魔门只能在边远洲陆暗中传承道统。其时洲陆之间,尚无大阵阻隔,为方便世宗传道,洲陆中多数修有超远传送阵,往来十分便给。更无灵炁蒸腾爆发形成的瘴疠,可谓是气氛清明、百家争鸣,乃是难得一见的清平盛世,诸弟子各择大道修持,在宇宙中往来无忌,这些往事,我们后来人也只能心向往之了。”
他所说场面,和如今的确形成鲜明对比,阮慈叹道,“一切变化,自然是洞阳道祖占据周天之后发生的。”
崇仁真人道,“那段历史似被有意掩盖,但或许不假。琅嬛周天经过几番大战,方才形成如今格局。远古根底逐渐消磨,最后的遗留便是数千年前被灭的南鄞洲,那处在上古曾是佛陀道场,虽然后已不存,但还有足够底蕴,令到他们在铺陈洲陆防护大阵时,用出了佛家金身不坏、里外如一的神通。却又因此阴错阳差,惹来了陆沉之祸。”
阮慈不知如何,忽然想起阮容在南株洲遗府得到的神通,那神通可以说是她生平仅见的强力天赋,只要供给足够,修行几乎是一片坦途不说,便连斗法也是难寻敌手。如此看来,南株洲或许从前便是洞阳道祖在琅嬛周天的道场所在,才会有遗府流传,只不知柳寄子又是如何知道那处遗府的,这么好的机缘,他又为何留给了阮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