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以后
新帝李钺,有一个过世三年的竹马。
竹马名叫祝青臣,和新帝同年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形影不离。
后来新帝出征,征讨诸侯,祝青臣便留守凤翔,操持大小事宜,为前线提供军备军粮。
新帝对其信任非常,祝青臣年纪轻轻,才刚束冠,就已经是凤翔城的掌权人,总揽农耕狩猎、军政大事,新帝甚至将私库钥匙、兵权虎符都交给他保管。
只可惜,这位祝大人的身体不怎么好,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弱症。
若是平日里好好将养,做个富贵人家的闲散公子,或许能够平安终老。
偏偏他生在乱世,慈悲心肠,一心想要平定天下,救苍生黎民于水火之中。
于是呕心沥血,辅佐新帝。
三年前的一个冬日,草原游牧部落侵扰凤翔,祝青臣出城巡查士兵守备,回程路上,天降大雪,一行人被困在雪中不过半日。
可是回去之后,祝青臣便受了风寒,发起高热,一病不起。
喝药闷汗都无济于事。
就这样拖拉了四五日,一天傍晚,祝青臣似乎有所好转,面色红润起来,整个人也有了精神。
他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奶皮酥酪,靠在枕边,让侍从们把这阵子积压的文书拿过来。
他花了半个时辰,召见城中官员,将所有事务安排妥当,确保满城百姓能够安稳度过冬日。
他又见了自己的朋友们,与他们说笑,叮嘱他们,前线战事吃紧,他的丧仪排场不宜过大,不要铺排浪费,更不要动摇军心。
等到朋友们察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
祝青臣斜靠在枕上,只说了一句:“不要告诉李钺,不要难过。”
说完这话,他整个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朋友们猛扑上前,围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朋友们声嘶力竭,失了力气,跌坐在地,像是终于接受了祝青臣已经离开的事实。
朋友们在祝青臣刚刚批复过的文书里,找到了他对自己丧礼的安排。
停灵在文渊殿,棺材去西街铺子定一个,十两银子的就够了,铺子里还会送香烛和纸钱。
朋友们不必太过悲痛,若是实在思念,想起他时,给他写一篇祭文就好。
下葬之时,更不需要什么陪葬品,把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写过的文章,还有小时候李钺帮他修好的那个木马,和他放在一起就好了。
他说自己跑不动,要靠那个木马带着他。
他还说自己命浅福薄,年纪轻轻,受不起排场太大的丧礼。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想省钱。
前线战事吃紧,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花费太多。
一切按照他的意愿进行,唯有一件——
朋友们还是派人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远在前线的李钺。
他们都清楚李钺和祝青臣的情意,也知道李钺的脾气。
若是不告诉李钺,等李钺回来之后,只怕会疯魔。
结果,他们派去送信的人前脚刚出去,李钺后脚就回来了。
原来早在前几天,李钺得知祝青臣被困雪地,缠绵病榻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马不停蹄往回赶。
只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祝青臣被送到文渊殿,安顿下来之后,李钺才赶回来。
终究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李钺扶着棺材,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去触碰祝青臣冰冷的脸颊。
随后力气加重,他揉搓着祝青臣的脸颊,捧着他的脸,用自己的脸颊紧紧地贴着祝青臣的脸。
在烛火照不见的地方,趁所有人都看不见,李钺紧紧地抱着祝青臣的脸,细碎的亲吻落在他的脸颊上。
直到亲卫上前,把他拉开。
紧跟着,李钺拿着祝青臣穿过的官服,爬到屋顶伤、城墙上招魂,又请了方士道士来作法。
折腾了三天,屋顶上积雪厚重,李钺站在白茫茫一片之中,痛哭出声。
哭过之后,李钺打起精神,开始操持祝青臣的丧礼。
原先那个十两银子的棺材不能再用,附赠的香烛和纸钱也不能再用。
李钺给祝青臣换了一个十六人抬的厚重棺材,殿中粗布全部换成了丝绸,蜡烛也换成了长生烛。
朋友们把祝青臣临终前批写的文书给他看,李钺只看了一眼,便暴跳如雷。
“什么福薄命浅?祝卿卿是天底下福气最深厚的人!我说他配得上,他就配得上!”
为了配得上祝青臣,李钺在凤翔城匆匆祭天登基,给祝青臣拟了一个长长长的封号。
三日三夜,他坐在文渊殿里,抱着一块厚重名贵的木头,拿着刻刀,一笔一划将封号刻上去。
他又召见了城里的几个文官,让他们给祝青臣写一篇文章。
他说,祝青臣出生之时,天降异象。
他还说,祝青臣是神仙下凡,如今不过是回天上去了。
官员们都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对李钺的话有所怀疑,李钺便道:“我和祝卿卿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不是神仙,我能不知道吗?”
没有办法,官员们只能按照李钺说的来写。
丧礼法事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
李钺派人在凤翔城外紧急开凿了一个陵寝,暂时把祝青臣的棺椁放在里面。
李钺在陵寝前起誓,不到三年,一定把祝青臣接去京城。
做完这些事情,李钺便带着祝青臣小时候用过的一截短短的毛笔,重新奔赴战场。
祝青臣从前就叮嘱过他,凡事莫出头,韬光养晦为上策。
可是如今,各路人马之中,李钺率先称帝。
这同时引起了各路叛军和朝廷的注意。
他们一起向李钺发难,同时将矛头对准李钺。
最严重的一次,是敌方将领嘲笑李钺。
他们说,就死了个祝青臣,他怎么跟死了姘头似的?
李钺骑在战马上,戴着头盔,手持长戟,登时红了眼睛,策马入阵,把敌军将领全部斩落马下。
最后一个将领,正巧就是嘲笑得最厉害的那个。
他跌在马下,屁滚尿流地求李钺放过他。
李钺没有犹豫,手起刀落,那人圆滚滚的脑袋落在地上,滚得很远。
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了,死掉的那个祝青臣是李钺的逆鳞。
阵前叫骂,就算是骂李钺本人,也不能骂祝青臣。
可就算他们什么都不说,李钺照样战无不胜。他率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
好几次被暗算,身受重伤,也攻城不误。
三年后,李钺攻下京城。
他把前朝皇族、贪官污吏斩杀殆尽,安排好京城守卫,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凤翔。
他要把祝卿卿接过来。
另外,他要在祝卿卿的那串封号中间,再加一个——
皇后。
在京城众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钺已经把祝青臣的棺椁接到宫里了。
从凤翔城来的官员们,虽然震惊,却不意外。
李钺和祝青臣感情深厚,李钺做出这样的事情,很荒唐,却并不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他们和祝青臣也是极好的朋友,纵使震惊,也绝不会插手。
这是祝青臣应该得到的。
但京城里的世家就不是这么想了。
立一个男人做皇后,本身就足够荒谬了。
还要立一个死人做皇后,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几个世家合计一下,便跪到了宫门前,请新帝收回成命。
这些世家原本就是前朝遗留的,李钺本来就看他们不顺眼,留他们一命,主要是因为祝卿卿也是文人,他不会喜欢自己滥杀无辜的。
这下好了,这群人自己作死。
李钺根本没有给他们理论的机会,一挥手,一行人还没跪热乎,就被李钺的亲卫拖下去了。
择日问斩。
世家众人吓得几乎晕厥。
就算是前朝皇帝,也绝不敢这样对待他们。
世家旁支众多,林林总总算下来,竟然有三千多人。
因此,在李钺上朝的时候,许多朝臣下跪反对。
李钺铁了心要杀人,谁来劝都没用。
“他们不让祝卿卿做皇后,那我就送他们去见祝卿卿,让他们自己去找祝卿卿说!”
朝臣乌泱泱跪了一地,其中也不乏凤翔跟来的臣子。
凤翔臣子正色道:“陛下,祝大人一向宽厚,如今一杀就杀三千人,只怕祝大人泉下不安。”
李钺攥紧龙椅扶手,忍着怒火,思索半晌:“旁支不杀,领头的家主亲眷,全部杀了!”
朝臣仍不满意:“陛下,这些家主亲眷加起来也有几百人,并无冒犯之处,他们不过是在宫门前跪了片刻,连一句话都没说,只怕是……”
李钺猛然起身,一把掀翻面前桌案,回过身,刷的一声,抽出壁上长剑,斩断桌案。
“这也不让杀,那也不让杀,那谁能杀?他们嘴上没说,心里想的什么,我清清楚楚,不就是觉得祝卿卿不配做皇后吗?祝卿卿配不配,轮得到他们来胡搅蛮缠?”
他提着剑,走向方才说话的朝臣。
“我心意已决,立皇后、杀世家,谁再敢多说一句,即刻下狱!”
李钺话音落地,所有人,不论站着跪着,都忙不迭俯下身,请陛下恕罪。
只有几个从凤翔城跟来的老臣,六七十岁,一把年纪,都活够了,梗着脖子,站在殿上,不肯低头。
李钺双目赤红,提着剑,走向那几个站着的朝臣。
“几位还有什么想说的?”
李钺刚要挥剑,只听得殿外传来一声高喝。
“陛下是要当着祝大人的面,杀了这些看着祝大人长大的长辈吗?”
一个年轻官员,也是祝青臣和李钺的朋友,双手抱着祝青臣的牌位,从殿门外跑进来。
在看见祝青臣的牌位的瞬间,李钺的眼神马上缓和下去。
那朋友挡在几个年老朝臣身前:“青臣一向教导学生,不得滥杀无辜。青臣心善,平日里总会去城外施粥舍药,若是让青臣踩着几百几千人的尸骨,当了皇后,青臣泉下有知,必定魂魄不安。”
“陛下与青臣自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分更加深厚,非我们这些寻常友人能够比拟。可如今,我们都明白的道理,陛下为何不明白?”
有人带头,其他官员也纷纷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