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夏维持着半跪的动作,单手撑地, 迟迟没有抬头。
我说过, 我死后需要你完成一个任务。神明平静无波的声音从洛夏头顶传来, 现在正是时候。
此时此刻, 洛夏依旧无法接受现实,医药之神说您是自我毁灭, 您为何要这样做?
我带你去看过,我诞生的源头。安何说,神本质是规则的一部分,我们可以改动规则,因为我们与规则同根同源。但是,神的存在并不高于规则。安何的声音放缓,肆意大量改动规则,终究要付出代价。
洛夏撑住地面的手掌死死收紧, 指甲刺进掌心。
我刚诞生的时候,许多人类觉得奇怪,他们不明白为何自己苦苦祈求而来的拯救者, 会是一个象征着灾厄的存在。安何继续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微不可查笑了笑, 当然是因为,这里的框架本身由大部分负面性质的规则搭建而成,从规则中诞生的我,自然执掌疾病与痛苦。
子女都会与父母相像,因为他们遗传了父母的基因。安何说,正是这个道理。
洛夏的呼吸微微凝滞,安何的说法令他联想到一个惊人的可能。
你猜想的没错。安何看出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我与你们是矛盾体,我本质上正是你们需要抵抗的灾难之一,要想我的存在得以延续,要想我的权柄得到增强,必须用生灵的苦难作为祭品。
洛夏身形不稳地晃了晃,这个事实比起之前医药之神说过的话,给他造成了更严重的打击。
人类的繁荣和欢乐,其实是与他们的神完全相悖的。
一方变得强盛,必须要另一方做出牺牲。
即便到现在,依旧无人能抵抗神明的伟力,何况更加古早的年代。那时的人类数量稀少,异能者寥寥无几,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无法保持全盛的体力,在神明眼中恐怕比蚂蚁还要弱小,一不小心就会踩死。神若想遵循本能,散播灾难,不会有任何阻碍。
然而,神做出了相反的抉择。
祂帮助人类的延续,就像曾经呵护悬崖石缝的那朵野花。
洛夏深深弯下腰,额头贴上冰凉的地面。
规则我已改写得差不多,你们剩下的最后难关,就是我。安何说,别忘记,我正是困扰你们的灾难一部分,我死之后,将我的身躯连同神格毁灭,这里的环境就算还比不上外面,也能达到勉强不错的程度,至少你们不用再担心存活的问题了。
洛夏茫然摇头:不行,我做不到。
只有你才能做到。安何毫不留情地说,过去看到你不断磨练自身的时候,我十分欣慰,认定你是可以让我托付职责的人选,于是我悉心培养你。你拒绝的话,难道要让我的期待落空,让灾难在我死后席卷?
洛夏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强大,导致他必须接受这种残酷的任务。
洛夏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微弱点头。
这样就好。安何语气和缓,人之力无法摧毁神格,我会给你两个神器。
即使持有神器,这也注定是漫长的工程,所以我再赐予你悠长的寿命。
安何取出神器,第一种是中间缠满漆黑丝线的白骨,散发出不祥诡谲的气息;另一个是深褐色木制匕首,散发出浅浅的青色光华,从手柄部位到刀刃缠绕着纤细的翠色藤蔓,叶片中间点缀着朵朵洁白的小花,不像取人性命的利器,更像是美丽的工艺品。
前者是我取出自己的骨骼所做,后者是大地女神给予的神器,如果医药之神也能帮忙,会更加保险,可惜他不愿意。说到这里,安何叹了口气,他继续对洛夏嘱咐,摧毁神格时,以大地女神的神器为主,我的作为辅助就好,使用我的神器时千万小心,避免牵动神格的力量暴走。
洛夏双膝跪地,缓缓举起双手,安何将神器交到他手上。
感受着手上的重量,洛夏意识到这是摧毁神明的凶器,身体开始颤抖。
你该高兴才对。安何说,我带着灾难离去后,你们不会再遭遇无法抵抗的危难。
洛夏忍不住发出哽咽。
重新上演这一段,安何不禁反省,自己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了。
不过,这确实是当时的唯一解,也是最优解。
悲剧更能被铭记,遗憾会更加深刻。
因为命运的推动,也是安何自己的选择,安何每个人生缔造的传说,完成度都十分之高。
话说回来,其他马甲的熟人或者敌人,有些大概也活到了现在。
要是被他们发现自己复活的话
算了,这么麻烦的情况就不该去设想。
洛夏没有毁掉神格,确实在安何的意料之外。
这次暴露疾病之神的身份是情况特殊,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新的神殿建在这里,是因为这里今后会成为最繁荣的王国首都,可以给大地女神的神器带来增益,也有助于你使用大地女神的神器。安何走动几步,我把神殿的基石搬到这里,并做出了特殊的架构,会形成一重封印,只有你可以进来,如果我遗留的负面规则力量发生波动,也难以传递到外界。
安何将一切安排得事无巨细。
洛夏嘶哑道:是。
安何登上阶梯,坐上神座。
我的话都说完了。
接下来的事,都要交给你了。安何的声音变轻,像是快要睡着了一样,不必仿徨,神的时代终将过去,以后会是人的时代。
说完,安何闭上了眼睛。
洛夏等了一段时间,阶梯顶端的神座再没有动静传来。
于是他意识到,神的生命断绝了。
疾病之神永远闭上了眼睛。
神陨落的同时,在人类生活区域外的遥远之地,悬空山峰与坐落在山顶的神殿开始坍塌。
岩石坠落到一半,就不停分裂软化,落到地表时,已经变成了黑色的雪。
天空聚集起一望无际的浓重乌云,无数的大颗雨滴哗啦啦砸落下来,夹杂着漆黑的雪花,仿佛末日到来的景象。
这是世界在为逝去的孩子哀悼。
其他信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妨碍他们意识到神明的离去,发出痛彻心扉的哭喊。
到处哀鸿遍野。
洛夏手持神器,神智恍惚从新的神殿走出来。
他麻木地转动眼珠,看到一棵树木被暴雨砸弯了枝干,却依旧生机勃勃,顽强生长。
只有他知道,这些越来越普遍的现象背后,有位生来高高在上的存在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像是被这副景象刺激,又像是压抑太久,再也无法忍受,洛夏的一只眼睛流下淡淡红色的泪水。
*
接下来,时间对于洛夏失去了意义。
他看着熟悉的人与事物陆续消逝,时代革新,王室成员一代又一代更迭。
到后来,他已经懒得去记那些变化太快的面孔。
洛夏变得深居简出,只有神留给他的任务,让他还有活着的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