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包袱搁在她面前,拆开一看,多是些碗筷油灯,或是些旧衣物,当年他逃入中原时的平微氏族袍也在其中,衣摆衣袖皆已形同破烂,但翻开衣领还能看见上头细细密密地绣着一朵白色荼蘼花。
她将衣裳提起来,一块木牌突然滑了出来,拾起来细看,只见上头写着一个“丁”字。
季望舒接过牌子,看了看,笃定道:“这是长生殿最低等的令牌,丁等弟子,未经准许,连长生殿的大门都没资格踏入。教主,看来此人的确是长生殿派来的。”
“长生殿屡次派人对教主下杀手,简直欺人太甚!”卫岑怒道,“属下这就带人去束州!与那阮方霆好生讲讲规矩!”
他本就是山匪出身,这几年跟着顾如许,性子收敛了不少,但他素来敬重教主,如今有人欺负到教主头上,还如此猖狂,他怎么能忍!
“卫岑,先别忙。”顾如许赶紧拦了他一把,“鬼面罗刹眼下不在束州。”
她看了季望舒一眼:“阿舒,你这几日回此生阁,将长生殿黎州分舵的情况详查一遍,能查到多少便查多少,本座急着要。”
“是,眼下青州城已入宵禁,城门紧闭,属下明早便回城。”季望舒领命。
“将这些刀剑收拾好,带回阎罗殿。”顾如许吩咐道。
一个江湖门派,未入商册,竟敢在山间开私炉,造刀剑,乃一桩重罪,她给阮方霆算了算,按大周律例,抓入大牢关上个十年八年都是轻判了。
可惜以她目前的身份和掌握的证据,还真没法儿把阮方霆扔进牢里去。
不过朝廷有朝廷的律法,江湖亦有江湖的规矩,身在江湖,讲的便是快意恩仇。
阮方霆想从她手里抢东西,可以啊,大家各凭本事,你没弄死我,那就别怪我“上门服务”了。
折腾了半宿,横竖也不急这一会儿了,众人便各自回屋歇着,顾如许打折呵欠走到院门口,突然被唤住了。
一回头,却见兰舟站在夜风里,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白缎绣青竹的衣摆微微地晃动着,英秀的眉眼,顾盼生辉。
“一起出去走走行么?”
顾如许觉得这小子今日怕不是吃错药了。
按他以往的性子,不是在记仇,便是在记仇的路,少有如此温柔平和的时候。
但这并不妨碍他冷不丁来这么一出,让她不由自主地心软。
她脚下一转,便朝他走来。
走出了庄子,门前是一条碎石铺出的小径,一直通往山上。
这条路顾如许还是有些印象的,数月前,她便是沿着这条路饭后散心,结果被从天而降的沈虽白砸得险些断了老腰,就此踏上投喂男主的不归路。
呸,康庄大道。
“你近来似乎开心了不少。”兰舟突然开口。
“嗯……啊?”她有些懵,“我从前不开心吗?”
他摇了摇头:“自从那晚你同我走出犀渠山庄,便鲜少见你笑了,平日里与你说话,你也时常走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一直在想,当年让你跟我走,你真的是心甘情愿的吗。”
诚然她真的听不懂这小子叽里咕噜说的啥,但话还是得想法子接上的。
“嗯……我自然是心甘情愿的。”
“真的?”
“如假包换。”
“……”
“你说你,小小年纪成天板着脸,难得你娘给了你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多浪费。”她伸手捏了捏他的嘴角。
顾如许是个难以捉摸的魔头,她表弟怎么也这么个非得成天让人猜来猜去的性子,一家子会遗传吗?
兰舟愣了愣,下意识地想拍开那只手,抬眼却见她眉梢眼角全是宠溺的笑意,抬到一半的手犹豫片刻,又不动声色地放了下去。
“我笑起来好看?”
“至少我觉得挺好看的。”她实诚道。
“可你之前还说我一笑,你心里就没底。”
“……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他想了想,看着她微微扬了扬唇角:“好,那我以后记着多笑。”
熊孩子终于听话了,她深感欣慰。
多笑好啊,每天开心点才不会想着报社嘛!她歪不歪不打紧,多好一弟弟,人俊个儿高还会医术,得替人家养得根正苗红才成!
“你的医术是你娘教的,那你娘……”在哪?
“我娘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仰着脸,望着叶隙间斑斑驳驳的月光,叹了口气,“你那时已经离开家了,多半是不晓得之后发生的事——我娘,被活活烧死在自己的屋子里,而我,没能陪她到最后一刻。”
这些话显然太沉重了些,顾如许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竟得到这样的答复。
“对,对不住,不该问你这个的……”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无妨。”他看着她的眼睛,丝毫没有不满的意思,“你问,就无妨。”
“……”表弟你这么说话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啊。
“这五年,你愿与我一同撑着这红影教,护着我,我都记着的。”他一字一句道,“今后无论我们能走到何种地步,但眼下——许许,谢谢你。”
他从未如此真诚地对她言谢过,少年眼中带笑,月色中再添一分昳丽。
顾如许站在那,不知该说些什么,末了只得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一笑而过。
“什么‘许许’,要喊姐姐!”
好好的气氛,就这么被她揉了个稀烂。
兰舟摸了摸被她揉得翘起来的头发,咬咬牙,忍了。
“你让阿舒姐去查长生殿在黎州的分舵,你要在黎州对付长生殿?”
她点点头:“我越想越觉得长生殿有蹊跷,一个江湖门派,觊觎朝廷的兵符,几次三番地来夺,他能为了什么?阮方霆如今就在黎州,若能查出原由,也好早作防范。”
兰舟眉头紧锁:“那块牌子……你好生收着,不要给任何人,沈虽白也不行。”
“为何?”她一脸莫名。
“此事日后我自会同你解释,你只需记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令牌落在旁人手中。”他郑重地叮嘱道。
顾如许被他唬得一愣一愣,他如此坚持,她只得点点头:“好,我晓得了。”
“此去黎州,你可有应对之法?”
她摇摇头:“还没有头绪,但我想一锅端了黎州分舵。”
“……”
“怎么了?”
他揉了揉眉心,叹息道:“长生殿不好对付,闯是闯不进去的,你若想查什么,便派个人乔装混入,想个法子传信,届时里应外合,凭你我联手未必做不到,只是红影教与长生殿这梁子,算是结下了,阮方霆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便是我不动手,他为了护国令也不会轻易收手,既然如此,为何要坐以待毙。长生殿杀手众多,总有个撞大运的能得手吧?”她道。
闻言,兰舟点点头:“既然如此,便动手吧。你觉得让谁乔装易容,去探长生殿的底为好?”
顾如许权衡片刻,点点头,似有打算,却犹豫再三,看着他眨了眨眼。
“……倘若我觉得我去最合适,你会生气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