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竟然如此轻巧地说,她终会离开。
在她疑惑的注视下,顾如许只是轻轻一笑:“荣华富贵,万人之上又如何呢?我要的从来不是那些……”
早在阳关城,漫天星河下,她便以铠甲为帔,红绸为冠,同自己的心上人拜了天地,这世上再华美的嫁衣,都及不上那晚萦绕在她身旁的萤火与一路的烛光。
她的盖世英雄,纵然没有五彩祥云,但他说他会来,她便等。
“你……心里的人不是陛下吗?”裴婳有些难以置信。
她微微一笑:“我与阿彦曾相依为命,荣辱与共,一同历经生死,一同尝过这人世的冷暖,我曾信任他,就像信任我自己。我唯一给不了他的,是我的心。”
那儿早就住了一个人,一个惊艳了她的时光,又温暖了她的岁月的人。
何其有幸,九世轮回,他从未放弃过她。
拜了天地,今生今世,她便是沈夫人。
在裴婳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她看了看外头的天,提醒她:“再过一会儿,陛下便要过来了,你若不想被他晓得你来过,便早些走吧。”
闻言,裴婳心头一咯噔,忙起身告辞。
“宛陶郡主。”跨过那道门槛之前,她忽然回过头来,郑重地望着她,“即便会让陛下伤心,你也要离开吗?”
顾如许静静地望着她,半响,忽然一笑:“伤心一时,总比互相折磨一世要好。”
她已经让他伤心了一辈子,这辈子,不该如此。
裴婳转身离开了这儿,她回到桌边,倒掉了其中一杯茶,依旧回到窗下,望着天上流云,一言不发。
不知等了多久,身后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他走得很慢,她不必回头,便晓得是谁。
“陛下今日又要劝说我什么?”她淡淡地问。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沉默良久,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的凤冠霞帔搁在了她面前。
金玉为缀,丝帛如云,仿佛要将这世上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只为等她一句心甘情愿。
他叹了口气:“阿昭,朕等了九世,盼你回心转意,你我自小一起长大,还有先帝的赐婚,你能不能告诉朕,朕究竟哪儿不如沈虽白?”
顾如许转过头,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忽而一笑:“你没有不如他,只是这本就是讲不出道理的事,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如何告诉你?”
闻言,他连笑都觉得无力:“等了九世,却是这样一句……今日你兄长求见于朕,就连皇姐都希望我让你走出这座宫殿,他们怎会明白,这是朕留下你的最后一扇门,朕怎么舍得……”
他的捏着案头霞帔的衣角,声音都在隐隐颤抖。
当年她答应嫁给他的时候,他高兴得成婚前一宿都没能合眼……
“你说得对,朕的确囚了你一辈子,就在这座恣宁殿中,你应当还记得吧。”他望着庭中那株梅树,春去夏来,早已枝繁叶茂。
他至今都能清楚地记起,她坐在梅树下,静静望着宫墙外的天,日复一日地等着那个相隔千里的人。
直到病入膏肓,再不能起身。
他舍不得放她走,便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这座恣宁殿中等了一辈子。
直到太医告诉他,她的病,已然药石罔顾,他才晓得后悔是什么滋味。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曾亲手给沈虽白写了一封信,让他来见她最后一面,只为了成全她一生之愿。
可是迟了。
到底还是迟了。
他守在她榻边,看着她一点点合上双眼,逐渐没了声息。
然后,她等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沈虽白冲进恣宁殿中,一眼看到的,是她的尸体。
那一刻,仿佛天地都黯淡了几分。
他望着她的眼神,泛出了锥心刺骨的痛。
最后,他望着沈虽白走到榻边,抱起了她的尸身,沉默着一步步走出了这偌大的宫殿……
那样的结果,他何尝敢再看一遍……
“阿昭,我杀了他,你随他一起死在了我面前,我放过他,你又折磨了自己一辈子,朕就那么让你厌恶吗?”他长叹一声。
顾如许望着他,平静道:“并非如此,你我之间,本不该如此,是我先任性,而你不过是迁就了我却不肯退让这最后一步,我不后悔,这辈子,我再不会让自己后悔了,也希望你莫要让自己后悔。”
他苦笑,似乎有什么哽在了喉间,令他犹豫了许久,才得以发出声来。
“你就是仗着朕独独对你狠不下心,看不得你受委屈,才这么有恃无恐……”他可以为大周江山,对任何人任何事不择手段,唯有她,是他轮回九世,依旧不可触碰的软肋。
威逼利诱,百般讨好,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可他留不住……
顾如许微微垂眸,笑了笑:“阿彦,我早已厌倦了这朝堂的云波诡谲,我也想了很多年,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我想要一个家,一双人,共白头,闲庭信步,不争朝夕,想推开门,便能看到有个人,在那等我。”
他沉默了许久,卡在心肺间的那口气像细小的刀子,缓缓地剐着,他疼,却不能说。
“你想要一人心,共白头,逍遥自在……这些,朕都给不了你,朕是大周的国君,只要朕还在这个位子上,就注定了给不了你这样干净的承诺,朕……迟早会让你伤心。
皇姐说得对,你已经为朕做了太多,而朕能为你做的,只有放你归去,将你还给他。朕,要舍得。”
他亲手,将那件端华昳丽的嫁衣丢在了地上,给了她一块出宫的令牌,和一套轻便的红衣。
“今日禁卫军来报,有数名剑宗弟子入城,其中,便有他。朕没有拦着,他眼下应当已经到正宫门前了,你此时去,便能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