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要我跪下,我莫名地有了自己从前曾有过的骨气,我抱着阿父的筑、现在是我的筑,我毅然决然地立在阶梯下,在黑暗之中对着高处的一个位置道:“我高渐离不是伶人,不是陛下的玩物。我贱命一条,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不怕他。
真可笑,我不知道荆轲见到嬴政的时候是什么心态,他定然也不怕他。
这样一个色厉内荏的皇帝,我对他只有鄙夷,我的语气不算好,我以为他会大叫着,找来力士把我给当场弄死。
赵高从后背踢了我膝关节一脚,我狼狈至极地扑在地。
我赶忙把手边的筑抓在怀中,我像是当年一样,紧紧地抱紧了筑,可不能摔坏了。
我听到周边的脚步声,应该是宫人都走完了。
步履之声步步紧逼,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慢慢往下走。
领子一紧,骤然被人给提了起来,低沉的嗓音压到了我的面前,极致威严,“朕要你奏,你便奏,不得推脱。否则朕会让你生不如死。”
哗哗地珠帘声从我的耳边传来,他冠冕上的琉璃珠噼里啪啦地往我脸上砸,嬴政应该离我很近,我仰着头,因为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便格外无畏。
“陛下,何故欺我眼盲?”
他在我耳边低低笑开,随即,面上再无任何压迫感。
我对嬴政到底有多大的敌意也说不清,我恨他却是应该的。
“我为陛下奏一首秦乐可好?”
“高渐离,你是个没有骨气的人。”
“陛下若不喜,把我赐死便是。”
嬴政大抵拿我这种态度也没办法,大抵看惯了低眉顺眼的角色,对我这个恹恹坏的小人物也多了些兴趣。
对于嬴政这样的人来说,征服一个会挣扎的人,比看圈养的宠物,要有趣得多。
我正将他想得无比之凶神恶煞,一个残暴的皇帝,热衷去看惯残忍。
“朕想要听你奏乐。”
嬴政的语气突然低缓了下来,就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忽然收敛了爪子,变得知书达理。
我对着黑暗处的那个声音说:“我只会为陛下奏燕乐。”
回应我的又是黑暗与寂静。
我被人猛地一拽,放置到了一个像是很早就准备好了的位置上。
“坐。”
我后天失明,摸摸索索地碰到一方漆案,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就和他心有灵犀了一般。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音消乐毕。
“不知你所奏何意,可朕喜欢。”
嬴政独自起身,扬长而去。
偌大的章台宫风声依旧,我在长久的黑暗中摸索了三年,渐渐变得灵敏。
我听到烛光摇曳声。
嬴政是个很好的听众,他在我奏乐时候从不会说话。
有时候我会有一种很疯狂的想法,如果这个听筑之人不是秦王,那他一定会是我的知音。
我不知道他听着燕乐之音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抚摸着筑在思念白衣故人,而他呢?他在想谁?又或许根本没有高渐离与嬴政,只是两个睹物思人的苦命人罢了。
太子丹要荆轲杀他,我因他杀了荆轲而想要复仇。
秦人把我身上能携带的尖锐利器全部都解了下来,我唯有擦筑的贵金属铅粉可将我的筑增加些重量。
波光潋滟的血红之中,我看到了两个人,除了我的至交好友,竟然还有秦王嬴政。
筑破,音绝。
突起的喧闹在一刻钟也不到的时间里瞬间熄灭。
天边又晕开了美丽的晚霞。
我能感觉嬴政暴怒的言语之下是在颤抖。
“为什么?”他说。
我口吐鲜血,却是笑着的,这一次我不曾欺骗他:“我的挚友被陛下所杀,我杀陛下,只是为复仇。”
我宝贝了一辈子的筑被我摔坏,连同我的感情一并烟消云散。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杀不了嬴政?
只是这样,我能够最痛痛快快地解脱。
我的筑与我死在了一起,连同我自己一并埋没在心海。
乐毅:公元前284年,他统帅燕国等五国联军攻打齐国,连下七十余城,创造了中国古代战争史上以弱胜强的著名战例,报了强齐伐燕之仇。后因受燕惠王的猜忌,无奈投奔赵国,被封于观津,号为望诸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