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突然扑进自己怀里,万均修还有点没有反应过来。他还没来得及把手上的水擦干净,又怕这会把水滴到孟新辞的身上,只能抬起胳膊尽量不让水滴在他的衣服上。
孟新辞哭得很大声,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万均修听着心疼极了,这段时间孟新辞总是动不动就闹脾气,偶尔也会掉眼泪,只是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哭得那么撕心裂肺过。万均修顾不得手上还有水,一把搂住孟新辞,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轻声细语地哄他:“怎么哭了,还哭得那么伤心。不哭了哦,你可是小男子汉了。”
孟新辞哭得止不住,因为太伤心,身体都在抖动。
这两天孟新辞时而暴躁易怒,时而紧张敏感。其实不仅仅这两天这样,他这样的情绪已经很久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从废墟里被救出来以后有的,又或者更久。在乡下这么多年,他见到父亲的时间很少,享受到关爱的时间少得可怜。更多的时候,他是留守儿童,要明白长辈的不易,要听话,要学着做力所能及的事。地震发生以后更是,要学会看眼色过日子。
所以他性格古怪,心思敏感。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时候,他的闹脾气闹得莫名其妙。可是好像只有这样,让别人觉得他不好惹才不会被人欺负。在漫长的一个人的时光里,孟新辞已经找到一套适用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这种性格让他像个小刺猬一样,可以不被欺负。
可他现在不想做一只小刺猬,他想做一只可以放心在万均修怀里的小猫,就算偶尔他伸出爪子,万均修也不会生气。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这样抱着他,轻声细语地哄他,替他擦掉眼泪。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万均修这样,那么温柔,那么毫无保留地接受他,关心他,包容他。
“你看,鼻涕都流出来了,哭成花猫了。开学都是六年级下册的大男生了,还这么哭。乖不哭了。”万均修伸长手臂好不容易把架子上的毛巾拽下来,替孟新辞把眼泪擦干净。慢慢地哄着他。
万均修当然猜不到孟新辞心里想什么,只是知道小孩这么哭一定是很伤心,很难过了。他见不得小孩那么难过,舍不得小孩哭得这么伤心,连嗓子都哭哑了。小孩细细的两条胳膊紧紧地圈着万均修的脖颈,还在抽噎,带着哭腔地问万均修:“其实我爸爸已经死了对吗?”
听到这句话,万均修惊得眼睛都瞪圆,心中大骇。孟新辞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明明……自己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嘱咐去慰问的领导不要和小孩说的!孟新辞的眼睛里还带着水汽,他都不敢看这双眼睛。万均修说不出话来,他怕这件事对孟新辞来说就是天大的打击,其实对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
孟新辞抬手抹了把眼睛,接着开口说道:“你说你是受伤了才不能当兵的,那也应该是自己养自己的伤,这么可能跑那么大老远来找我,肯定是我爸嘱咐你的。去年有人来找过我爷爷奶奶,我爷爷奶奶哭了好多天,我爸肯定是死了对不对。”
他的哭声渐止,声音还微微有点颤抖:“我已经十二岁了,你们……其实没必要哄我的。”
万均修觉得头疼,不是没想过要告诉孟新辞真相,只是没准备好现在就说。他潜意识里觉得孟新辞还太小,接二连三亲人离世的消息对他的成长不利于孩子的成长。
可是小孩自己都问了,不说又说不过去。
“新辞,你冷不冷?你先洗个澡好不好,洗完澡你出来叔叔给你讲讲你爸爸的事情。你看你哭了那么久,脸都哭花了。”万均修想让孟新辞先洗个澡放松下来,一会面对自己父亲的死讯可能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孟新辞没动,还在用手揉着眼睛,眼睛被他揉得通红。万均修只好问他:“那我帮你洗好不好?”
没想到小孩点头同意了!
孩子终归是孩子,今晚的发泄不是难过不是愤怒,单单就是因为从万均修身上感受到温暖。现在的孟新辞,一点也不想从万均修身上离开,就想和万均修呆在一块。
“那叔叔给你放水,你把衣服脱了。”万均修忍不住失笑,“怎么还撒起娇了。”
热水从莲蓬头里撒出来,滴落在孟新辞的身上,也打湿万均修。万均修没管那么多,反正一会自己也要洗澡。他的手上蘸着洗发膏,用两只虚弱无力的手掌帮孟新辞洗头。小孩的头发长得快,现在已经会有点扎手了。怕泡泡进到孟新辞的眼睛里,他提醒孟新辞低头闭眼。
看不到孟新辞的眼睛,万均修好像更容易把话讲出来,他小声地讲话,声音小得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像是讲别人的故事那样:“我和你爸爸,还有以后你落户在他家的那个叔叔都是同一批进边疆的战士,在同一个班,你爸爸是个非常热情开朗的男人。又大我一些,平日里很照顾我,拿我当弟弟一样看待。你别说,我还吃过你奶奶寄过来的特产。”
万均修想到孟添,心里五味杂陈,那些在边疆一起努力奋斗的日子,像本小说一样。
“出事是因为一次野外训练,非常辛苦。还遇到了山崩,我和你爸爸都被埋在石碓里,你爸爸在上面一些,后面想办法挣脱出去寻求援救,可他自己其实也受了很重的伤,最后救援队找到我们的时候,他已经……”讲到这些,万均修的声音也开始颤抖。
那段回忆太痛苦了,说来当时他也不过才二十二岁。醒过来很长一段时间,身体的痛苦已经麻木了,反正已经药石无医。更多的是心理的打击,简直崩溃,要面对自己的残疾,要面对战友的离世。再一想到孟添的孩子,家人,万均修一度觉得再也醒不过来的应该是自己。
出院后,除了必要的康复治疗和心理疏导,他不敢再多花钱,也不想在医院里无所事事地躺着。草草出院回到家乡,将所剩不多的赔偿金一股脑打给了孟添的家属,祈求自己能原谅自己,他的家属能原谅自己。
这条烂命是孟添的命换来的,万均修不敢轻易放弃。可是欠下的,这辈子都还不上。只能想办法赚钱,每个月按时把钱打给孟添的父母,以求一夜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