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话荀攸分明是听进去了,他快步走进府中,身后的徐嘉树赶紧跟上。
和宴会那次比起来,在家的荀爽像是被抽掉了脊梁,彻底没了那股笔直如令的气概。
他静静地躺在榻上,难得像一个普通的六十多岁老头子。
看到叔公这样,荀攸用力抿着嘴唇,眉头紧皱,更加得沉默寡言,只有荀爽问起来,才会回话,宛如一个反映模块故障的机器人。
“子茂有所不知”,荀爽笑道,“公达小时候可不是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这孩子十三岁的时候,我族兄荀昙去世,一个叫张权的故吏,主动找来要为他守墓。”,老人家缓了口气继续道:“公达对我侄子荀衢说,此人脸上神色反常,许是做了什么奸猾之事,荀衢晚上盘问,果然他是因杀人逃亡,想用守墓来藏身”
人家爷孙之间回忆往事,徐嘉树也只能在旁边说好话,“公达兄聪慧天成。”
“叔公记性真好”,荀攸轻声道:“这些事我自己都忘了。”
不仅是这些早慧的故事,准确地说,小时候的一切,荀攸都不太愿意回忆——那是一段黯淡的时光。
几年内,父母和祖父相继去世,他只记得守孝时住的草庐又漏风又漏雨,那股无孔不入的湿冷空气始终盘旋在他的身上,他的骨髓里,直到现在,也没有一刻散去过。
“你这孺子!”,荀爽笑骂道:“说什么记性好,我难道老糊涂了不成!”
荀攸摇摇头,“叔公不老。”
“哼”,对这个闷葫芦侄孙一点办法也没有,看到一旁的徐嘉树有些尴尬,荀爽又问他:“蔡伯喈的身体如何?”
“老师身体很好,平时还有兴致在家抚琴吹笛。”
“那就好”,荀爽语气爽朗,“我们这些党人早年间都是流放隐居惯了的,活起来还是要比那些政敌久些!”
言下之意,六十三岁已经活够本了。
“叔公还要为汉室多做些事呢”,荀攸忍不住劝道:“怎么说些丧气的话?”
“只不过油尽灯枯而已,毋庸讳言”,老人家摆摆手,显得很豁达,“汉室自有天命,尔等后辈自当勉力为之!”
尽人事,听天命,可以无悔矣。
徐嘉树忍不住赞道:“慈明公知行合一,真是天下楷模!”
“知行合一”
念叨了两遍,榻上的老人家来了兴致,很认真地问道:“我年少时认定圣人之道可以复兴汉室,现在我六十三岁了,身体腐朽,不堪使用,可是经学之事从来没有一日废弃过,可算是知行合一吗?”
荀爽是一个非常奇异的人,很难想象一个有着“硕儒”称号,声望响彻海内,入仕便直登三公之位的读书人可以和董卓这样的豺狼共事,而且是得到了董卓极大的信任,充当了董卓和朝廷之间润滑剂的效果。
在做到这些的同时,他还能在董卓的眼皮子底下纠集整合了一支精干的反董团体,上至王允这样的三公,下至徐嘉树这样刚刚入仕的郎官,甚至相国府长史这样董卓的心腹也甘心为他的谋划奔走。
这样的团体根本不是王允这种清高孤傲的人可以拉拢起来的,王子师虽然以刚直闻名,却根本没有这种号召力和感染力,真正的核心毫无疑问,就是荀爽。
这样的人,若是之后成功诛杀董卓,必然就是再造汉室的功臣,是能青史上写下光辉一笔的人物。
可他现在病痛缠身,只是期待从现在的年轻人口中,听到自己一生的评价。
三度弃官不做,几十年隐居著书,荀爽荀慈明,真的配得上这偌大的名声吗?真的有益于国家吗?真的可以俯仰无愧吗?
这是人之将死的奇特心境。
“圣人立功,立德,立言,慈明公三者兼备,又岂是我等晚辈可以置喙的。”
徐嘉树这话确实是发自真心。
“子茂谬赞了,立功一事”,荀爽幽幽叹道,“空活六十三载,何曾有功于天下?”
一同走出司空府,徐嘉树正准备辞别荀攸去找吕玲绮陪练,却见荀攸拉住他。
“公达兄?”,他有些疑惑不解。
“子茂”,荀攸很认真地说道:“陪我去喝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