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归温文尔雅,待人亲厚, 但知道是要见江家人, 做好了万分的戒备,还担忧地问路清酒:江家小少爷到底是怎么取信于你的?
然而到访当天,江潋川推着坐轮椅的冯羽,手里拿了一叠厚厚的文件, 颔首对宋远归笑道:宋叔叔, 不好意思,我家电话有监听, 不方便通话说, 只能麻烦您回来一趟。房子里有摄像头,这些信息是我凭着记忆背下来出门找了个图书馆里手抄的。
介绍一下, 这是我嫂子冯羽,算是冯家落败的时候被父母用条件交换卖给我哥的吧,他之前是跳舞的,嗯,没露过面是因为我哥不想让别人知道是谁打断了他的腿。
哦, 其实我不知道今天出门有没有人监视,推着轮椅不太方便留意,您要是不放心的话
冯羽气质如兰, 又曾经是小有名气、一票难求的少年舞蹈家。在十八岁的年纪, 就被父母以商业利益交换跟了一个残暴的人, 后来被江家近乎囚在笼子里两年,毁了一辈子的舞蹈事业
被怼了一脸凄风苦雨的宋远归骤然打断:没事,孩子们, 辛苦了。
路清酒看着宋远归一脸不忍,凭借记忆中的印象,就知道他马上要父爱泛滥了。
果然,他不顾宋霄的阻拦,坚持要留江潋川和冯羽一起吃饭,感受一下家的温暖。
两位客人来了几个小时,正事一点也没谈,都在吃饭聊天。路清酒目瞪口呆地看着宋远归一直让佣人给江潋川和冯羽添菜,闲话家常,仿佛已经多了两个亲儿子。
道别之时,江潋川避开宋霄的耳朵,单独找路清酒说话:你不要太纠结。
路清酒又被点破心思,整个人都拧巴起来:我明明好好的。
你们互相喜欢,为什么两个人都这么痛苦?我要是台电脑,从你们脸上读出来的心思已经多到够让我死机重启了。
路清酒心里咯噔一声:阿霄为什么痛苦?
江潋川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演技很差的招牌假笑:哎呀,这个我不想告诉你,要不你换一个问题咨询?
那你说它干嘛!
没等江二少憋出两句人话,宋霄走过来,一把将路清酒揽在怀里,丢过去一个冰冷的目光:慢走不送。
冯羽在旁边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声说:阿川,好不容易见他一面,你就不能为自己争取一下?
江潋川替他推着轮椅,笑道:那和挑拨离间挖墙角有什么区别?大哥天天都在做的事情,我就免了吧。
宋远归对别人还能笑脸相迎,却仿佛不知怎么面对自己的亲儿子。
江潋川和冯羽一走,屋子里反而冷清下来。
路清酒从昨晚延续到现在的疑虑也慢慢扩大。
他记忆中的宋远归和宋霄,见面极少,但每次都亲昵无间。彼此互相提起时,眼中都是骄傲。
他正想着要不要避嫌,宋远归出声拦住了他:阿酒,你想让江家付出应有的代价吗?
当然,否则三年来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的迷茫又要向谁讨回来呢?
但路清酒望向宋霄凝肃冰冷的脸,心上好像压了千斤重的石头。
我带江二少见您,只是为了给您一个选择路清酒艰难地忍住伤感,您来决定,我没有资格插手。
宋远归平静的神态里也添了伤怀,好像已经把他的难过当成自己的难过。
你父母和我志同道合,都不屑于用什么下作手段追名逐利。我以前自认为问心无愧、安分守己,只需要对得起良心。直到三年前,阿霄哭着问我,为什么路伯伯和康阿姨那样的好人没有好报,为什么江家可以心安理得地踩着别人的命上位我却回答不了。
伤口被长辈温柔的语气慢慢撕开,路清酒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宋远归话语里描摹的过往扯碎了。
不是为了一遍遍在自己噩梦中出现的惨剧。
而是三言两语的画面中,那个撕心裂肺的少年。
宋叔叔阿霄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接触家族业务的吗?
宋霄愕然抬头,才想说什么,宋远归已经替他回答了。
是你母亲离开之后,他主动要接触的阿霄一心想为你报仇,所以你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不用划清什么界限。
宋远归教给宋霄那么多美好和善良,怎么会希望孩子变得心狠手辣呢?
三年多以前,路清酒教宋霄以牙还牙,反抗那些孤立他的人。宋霄照做了,却没有继续和那些人纠缠,仍旧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闷了好几天,拿着一把吉他一张线谱,弯起眼角,稚嫩的童音满是期待:学长,我为你写了一首歌。
许久之后,家破人亡的路清酒想起那段旋律,都会感念造物的恩赐。
如果一个人受尽欺凌,还能写出这么轻快美妙的旋律,那他这辈子都会是一颗耀眼的明珠,任何尘埃都不能近身。
怎么会染上阴谋诡计?
怎么会有不知何年何月、何时何地扎进他心里的一根刺,让他痛得面目全非?
路清酒望着宋霄,宋霄紧咬牙关,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宋远归回了书房,偌大的客厅只剩他们两人相依相望。
哥哥,你不要听爸爸乱说,我我自己想早点接手家里的业务,和你没有关系。
宋霄紧紧抱着他,手臂嵌在他单薄的身体,力已透过皮肤压迫瘦削的骨架。
原来真的是我拖累了你。
哥哥,你不要这样想如果没有你,他们欺负我的时候我根本走不出来的。
路清酒忽然什么也听不进去、看不进去了,只有身上锁住自己的力道,压得他近乎窒息。
他默默闭上眼睛,然而没有泪水决堤的发泄,没有嚎啕大哭的畅快,只是一股积年日久,深切悠远的痛,渗透了他的五脏六腑,爬满他的皮肤,将他整个人蚀空,成了一副摇摇欲坠的架子。
两个人相爱,是要一起变好的可是我能带给你什么呢?
宋霄从没有见过路清酒这样空洞的眼神,只能抱着他,一遍遍抚摸他的后背,给他一点温暖。可是他身上很冷,无论怎么渡去体温,都是徒劳。
哥哥,一切交给我,你不要听、不要看、也不要想等一切结束了,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这些事情不值得让你烦恼
我也曾经想过,这些事情不值得入你的眼。路清酒痛苦地喘着气,嗓音发颤,哥哥最后陪你度过这段时间,等一切结束了,我们分开吧。
你在说什么?!
哥哥太懦弱了,不敢面对你。路清酒没有力气推开他,也没有挣扎,只有平静和冷淡,阿霄以后去找一个能让你忘掉这些仇恨,让你的生活更单纯的人吧。
宋霄握着他的肩膀,直视他的眼睛。
他太了解路清酒了,越是难过越要把他推得远远的。
面对故作冷漠,只有横冲直撞的死缠烂打才奏效。
宋霄慢慢下定决心,要继续做一个在伤口上撒盐的坏人。
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你怎么能甩开我?
他的话显然勾起了路清酒最深的痛苦,原本哭不出来的人,猛然被他扎了一刀,肩膀颤抖,好像终于找到了情绪的出口,眼泪慢慢地落了下来。
痛苦竟然也能让路清酒空洞的眼神燃起一簇光亮。
哥哥,我怎么可能去爱别人呢?我早就被哥哥教坏了,肯定会对那个人很糟糕的。宋霄在路清酒痛苦的凝望之下,一条条数着对方的罪行,你看,我高中的时候第一次做坏事是被你挑唆,慢慢变得心狠手辣是因为你,以牙还牙惩治那些人也是为了给你找回公道,现在还要替你向江家寻仇。
不要再说了
你以为我想每天都是算计,总想着怎么害别人吗?还不是为了你?如果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根本不会不留情面,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
路清酒眼里布满细小微红的血丝,颤声说道:对不起
哥哥,你要对我负责。在你把我变回好人之前,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