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女儿那一副将情绪明明白白晾在脸上的模样,摆了摆手,“姝儿被本王宠坏了,现在叫她过来反而坏事,那宫女的事你去处理,知情人皆不留活口。”
部下面露难色,几经犹豫,按耐不下,“乾清宫事发,根本瞒不住陛下。”
他撩起衣袍,径直跪了下去,他抱拳道:“王爷,恕属下无能。”
荣亲王搓了搓下巴,眼底满是倨傲,“不用瞒他,把证据弄干净,他拿不出证据来,就算是皇帝,如今也不能拿本王如何了。”
朝堂朋党相争,党同伐异,各方势力牵扯颇深,哪怕路介明铁血手腕,说一不二,奏章不假人之手,那也奈何不到如今朝中一半的势力都已在自己囊中。
部下应声,又重新站回于他的身后,盛暑还未到,阳光竟也有灼烈之势,不过须臾,姝妃已经开始拿起帕子擦汗。
荣亲王大老远看着,叹息一声,虽是责备,但语气里皆是宠溺,“本王这女儿啊,被本王宠坏了,惯坏了,今日之事突发虽然不能左右政局,但仍然会被波及牵连。陛下睿智,蛛丝马迹早晚查到本王这里,她就不能再等等,事成之后,再杀那女人又有什么迟的,非得急这一时,在这么大的太阳底下站着。”
部下应承,“小主子是王爷的掌上明珠,怎么做都不算过的。”
“她就是仗着他爹还有那么几分本事。唉,本王与王妃膝下就这么一个女人,自然是紧着好的都给她”,荣亲王声音挑高,“说到底她遇人不淑也是本王的责任,不过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去吧,将刚上的柑橘给她送过去,她自小就爱吃酸的,兴许是喜欢吃的。”
荣亲王的目光从姝妃身上转到许连琅,皇帝是有多心疼她,还没有出乾清宫的前殿正门,软轿都已然备好,这份恩宠怕是皇后都比不上。
思及此,他眼中的狠戾越发明显,若不是路介明辜负他的宝贝女儿,他也不会做这一切,皇后的位子空至如今,路介明还真打算留给这个女人?他的女儿怎么能在这样的女人压下。
他撩起眼皮,懒洋洋的打量面前金碧辉煌的乾清宫,“早晚有一日,本王会成为这里的主人。”
他勾唇一笑,脑子里已有了自己皇袍加身的画面,“至于路介明这小子,姝儿若是还喜欢,做个男宠也是不错的。”
这金銮大殿的龙椅,他早就该坐上一坐了。
他掸着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负手站立,柳絮不休止的暮春,在这个时疫突发的地界,他近乎贪婪的吮吸着足下这片天空的空气。
封地再富庶,满城黄金甲,不及京都城下的一块青石砖。
……
佛音斋是近几年才建成的,佛像重重,金身而塑,供奉的牌位却只有先皇伶仃一个,在牌位的正下首放置的蒲团也只有一个,蒲团上跪着一个人,素衣长衫,素手合十,刚刚才燃上香,她对着牌位叩了三叩。
再直起身的时候,听到了马车轱辘轧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她将手中的佛珠串攥紧,佛珠圆润,卡在掌心,仍然能逼出些月白印子。
许连琅太久没见过容嫔了,不,现在该唤她为太后娘娘了。
说起来,她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便是她,彼时她依旧貌美,牡丹花般的张扬艳丽,生就一副柔软可欺,我见犹怜的面孔,但实际却硬生生将她逼到深渊之崖。
尽管不是她亲手将那箭羽插·进她的胸口,但她也算得上是刽子手里的斩头刀。
当初,她尚且还在犹豫帮与不帮,容嫔就已然拽着她的手臂,让她正面迎上了那箭。
箭没入许连琅的皮肉,容嫔却是丝毫未伤。
许连琅没想到过,再次见到容嫔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檀香缕缕萦绕,她躬着腰背对着她跪着,粗布衣摆落在她周身,隐隐约约可见她背后凸起的蝴蝶骨。
一对骨玲珑漂亮,玉琢般。
美人之美,皆在骨,而不是皮。
她露在外面的皮肤早已如老树沉疴,骨骼还是一如既往的姝丽,如果不是她站起来时,腰背过分佝偻,许连琅还以为女娲娘娘便就是如此的不公平,就连捏美人的泥都是可化时光的腐化。
殿内佛光不减,让容嫔脸上都透着菩萨相,香火缭绕这六年,多少对她还是有了些许影响。
然而,她一开口,便已然证明,变化仅仅于表面,“连琅。”
她声音倒是没怎么变,一股子的亲昵。
许连琅下意识退开一步,隔开她这亲昵的调子,亲昵的举动,她并未吭声,六年前的种种,她是不愿意再提的,容嫔……终究是路介明的母亲。
“与我都这般生分了吗?”她说着,便就要伸手去拉许连琅的手,最后却只抓到了个空,“你瞧瞧我。你死后,我也生不如死,你不必怨我,更不必恨我,我已经遭到报应了。”
“娘娘与我不该生分吗?您是又开始病了说痴话了,那箭刺进胸口,娘娘可知是怎样的疼吗?死去的世界娘娘又见识过吗?真是好笑,娘娘凭什么觉得你的报应可以抵消我的痛苦。”
容嫔总是这样,她总是想当然,总是以为这天下最悲最惨不过于她。
许连琅眉头拧紧,胸口发闷,箭伤的那块皮肉又开始骤然发痛,她疲惫的合上眼,李日在后面扶住她的手臂。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眼中的已经迅速积成一层雾气,咬紧了唇,才没让那些粗鄙的话从自己口中冒出,她忍了又忍,最后只问了一句,“娘娘若要找我,便就拿出些诚意来,回答我三个问题。”
容嫔被一噎,当即犹豫起来。
许连琅自然不再是当初那个可以随便拿捏的小姑娘,容嫔扶着门框,眼睛在眼眶中打转,檀香闻久了,是直冲脑子的腻。
许连琅轻笑,将她的犹豫看在眼中,一时之间,两人不对等起来,被动的已然变成了容嫔,“想来娘娘叫我过来,也不单纯是叙旧的,这三个问题娘娘若是不回答,我想我也没必要站在这里等娘娘讲些疯话。”
她将“疯”字咬得很重,凉飕飕的视线落在容嫔身上。
容嫔踌躇不安,但已经处在了被动地位,只得答应。
之前她是路介明的母亲,她自可高高在上,但如今,路介明都不肯再看她一眼。
“那好,娘娘您听好了,第一个问题,疯病是装的吧。”
她用了肯定句,只见容嫔正欲反驳,又道:“在先帝牌位前,娘娘还要说假话吗?”
这似乎是容嫔的死穴,她愣了一瞬,“起初没有,后面便是了。”
起初是真的痛苦,难以面对耸云阁的一切,后面情况转好之后,也就慢慢好起来了,但她早已享受过发病时肆意不讲道理的诸多好处了,疯子可以不顾人情世故,可以薄情寡义,这多好,她在装病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不用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