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画和那个密呈检举谢无极的幽州刺史李怀金一样都是挂名“李党”李刈的党羽,李刈又很听韩呈的话;至于这个沈扈十有八九是敌非友。
她心里没想给好脸,脸上却条件反射地摆出假笑:
“江大人光临寒舍,顾某不胜荣幸。”
“客气了。”江心画虽然位高,但少不了寒暄了一番。
顾尽欢目光移到沈扈身上——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子,皮相么,若是放在正常情况下,她须得道一声帅气,不过现在,于充满敌意的眼光里他显得愈发面目可憎起来。
不等她开口问,沈扈微微作揖:“只知道跟着江大人听到要和顾老爷同去,没想到您居然也是个姑娘家。”
沈扈,沈扈……她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上次吏部向上报各部官员的文呈经过兰台转递时,她看到过这个名字。
应该是少有的在朝多年的年轻官员了。
“下官眼拙,未认出这是沈督察。”她回礼。
沈扈看向她的眼睛,笑道:“在下与大人初次见面,大人不认得也不为奇。”
顾尽欢在山九枭处学习文章已经一年,对语言比较敏感,听他说话带一点怪怪的口音,心里纵横猜测着些什么,没听到江心画说话:
“……顾大人刚受旨钦出查案,可谓是历代中丞副手的楷模。”
江心画确实不敢小瞧了她,听上头说她就是举荐谢无极当官的人,却不曾见圣上对她下旨查办,能从死穴里蹦跶出来将功折罪的,她须得有些忌惮。
顾尽欢回过神来,笑道:“不敢,顾某芝麻小官也,乃圣上英明,我才能承蒙恩泽呀!”
她笑眼掠过对面还在使劲鼓吹的江心画,不再与她兜圈子,问:“怎么?大人也一同出行差办么?”
江心画答:“我正是来说此事。为圣上办差,可不能耽误时日,我要速速拟定去幽州的日子才是。”
她点头:“替圣上办事、为万民谋福怎可拖延!不如即可出发。”
她眉宇间卸下一点纠结,放松道:“阿丧,那些重东西都不要带了,收拾点轻巧的,吃过了朝饭就出发!”
她又道:“江大人,沈大人,鄙宅清汤冷炙,如不嫌弃就在下官这里用了朝饭再走?”
说完用力留客,后悄悄叫阿丧去厨房嘱咐了一顿拿得出手的席面。
以她的骄傲,平日怎会死命应酬呢,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
中丞府外,“二位大人慢走”余音残在。
江心画喊了轿子来,和沈扈发牢骚:“这个顾尽欢虽好交谈,相处简单,可同时心里机械多得很啊!”
沈扈笑着给她掀起轿帘:“我倒不这么觉得……”
“哦?那你觉得她是个什么人?”她倒没想多,顺着话题儿溜了下去,招呼他也进轿来坐。
沈扈撩摆进去,坐定起轿后答道:“我倒觉得她心思简单爽利,是个直肠子。”
“何以见得呢?”江被他说得奇了。
沈扈摇摇头,他自知自己与江心画非一路之人,即便赞同她说的话,也不敢过早地亮明身份,暴露自己归派阵营,于是瞎扯一番。
不过心里确着实想了一番天马行空——他此次新官上任便被弄去查处幽州要案,一来惶恐紧张须得干出一轮成就,二来……
他盯住了兰台府。
*
用过朝饭之后,顾尽欢就早早儿地带着三辆马车在均和门外等候,江心画随后而来,居然也赶着三辆马车!
二人一见,笑还没来得及笑,只瞥到打远处空着双手走来一个人,正是沈扈。
顾:“督察不带行李么?”
江:“我以为督察大人也备了三辆马车。”
沈:“哈,我猜得没错——顾大人果然备了在下的车!”
顾尽欢道:“看来我与督察大人要多几分默契,一个全备好了马车,一个连自己的也没备下。”
那两个一唱一和的,江心画只好吩咐下人将马车赶了回去。
撇开是上头派来的人不说,顾尽欢打心里不喜欢这个女人的说话方式——小女儿态,小情绪芜杂,没有半点做大事的影子。即便是自己的对手也得让自己心服口服才是,正所谓什么英雄惜英雄、什么唯使君与操耳云云……可惜可惜。
倒是这个沈扈……嗯——没脸没皮,即便看不出他到底存得几样心肠,反倒有那么点儿意思。
果真,两手空空的沈扈倒没有不好意思,坦言“我不与二位大人客气,我就趁个方便。”说着就钻进了马车。
顾尽欢下意识去扫视江心画的反应,于是察觉到了她脸上的一丝不悦。
她心里想道:倘若这个沈扈真是和江心画一道儿的,那么他们内部也不算和谐啊!还真是应了那句“小人党而不群”。不禁发笑。
“来……请请请!”
从京城到幽州这一路,顾尽欢怎么看这两个同行之人怎么不痛快。
江心画为人说话细腻阴险也就罢了,可她明明对沈扈这个帅哥儿没什么相处方面的看法,偏偏因为对上头派人监视她这事产生挥之不去的警惕。
——坐这么久了,这儿有个茶水铺子,咱们下车喝碗茶罢!
肯定是让他故意拖延的……不喝!
——此处风景不错哎!我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下车下车。
我忙着处理烂摊子,你还有心情看风景……不下!
——顾大人,这个客栈还有空房,对了,您要烧水洗澡么?小二!
我洗不洗澡不用你管哎,这么烫的水你肯定是故意的!
——哎,顾大人,您吃什么我给您送房间来?
难道要在我菜里下毒么?天哪我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算了,人家一路上也没什么坏心。不对,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况是敌是友还不清楚……好罢,我想吃蛋炒饭。
……
一来而去,沈扈也感受到了来自顾尽欢的那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的敌意,不过他发现这个女子亦不是个不讲理之辈,便馈之以如远星河汉袤袤无垠的宽怀。
就像打太极,他一团棉花,渐渐让顾尽欢处在有拳无处打、有气没地撒的尴尬境地。
“三位大人,出了这道关,就进了幽州府境内了!”车夫朝后喊。
顾尽欢追问:“顶晚能到么?”
车夫说可以。
江心画撩开车窗帘子,问道:“顾大人打算在哪里落脚?府尹衙门?”
顾尽欢还没开口,后头沈扈掀开帘子笑道:“我猜是大牢。”
注意到顾尽欢投来的异样的眼光——一个在说“要尔多嘴”的眼光,他忙扮乖装傻放下了帘子。
她确实是打算第一趟先奔赴大牢探望谢无极,被他这么一说破反倒顾虑起来:
韩呈能把眼线爪牙弄去幽州,那么这里也可能尽是眼线,稍有不慎薄冰易碎。大晚上去看谢无极实在惹人怀疑……
可是不弄个明白她或许连睡都睡不着——她还过分年轻,在她眼里,山先生的话能叫朗日平地生出暴雨惊雷。
晚间到府尹府,幽州府尹王文靖和李怀金像提早得到消息了似的竟然一道前来迎接。
江心画不带任何掩饰地亮开了身份,要说大张旗鼓她倒也没鸣锣开道,要说夏日潜行她进了府衙倒是威风得很。
这么一来,顾尽欢被裹挟着在府尹府下榻。
江心画见到王文靖和李怀金如同见到亲娘舅一般,狎昵之色流于表面。
沈扈暗中有数,怪道江之前说顾尽欢心中机械颇深,现下他明白为何了——原来她的判断都是基于自己的标准比较而言,令人哈哈。
尽欢终于还是假装起夜出了厢房。
正准备在拐角处偷偷溜走,黑暗中一个人摔了出来,硬生生吓得她一哆嗦。
沈扈背着手从墙后走出,很显然这个人就是被他丢出来的。
“我是你就不会这会儿去大牢,瞧,落人口实。”
捕捉到地上那人的惊慌,再望向沈扈严肃的面庞,她叹了口气:“今日饶你回去,看清楚了,我不出去,我要睡觉了,再跟踪就取了尔的狗命!
”
沈扈补了一脚,那人爬起来一溜烟逃了。
她下意识想离去,方扭头就被沈扈叫住:“怎么?大人这就走了?”
被他盯得不大好意思,她手一挥:“得,欠督察大人一个人情。您想怎么办罢?哎,我说一句啊,我和幽州府的可不是一条裤子的交情,我顾尽欢是个清官,除了每年的冰敬炭敬没存钱的!”
沈扈笑了:“我要钱做什么?您自是清廉,否则圣上能叫您来查贪?我很是好奇您与这谢无极是什么关系,我就想知道这个。”
他死死地盯着尽欢。
“我不知道督察君是敌是友,是清是贪,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她扭身便走。
沈扈拦住她:“哎,权当我开玩笑罢!你别对我这么大敌意,若是存心害你还会替你揪住这个贼人么?”
顾尽欢好骗得不得了,听了这话反而自觉理亏,面儿上挂不住,索性耍起无赖来:“我要你管了么,我求你管了么?你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我可不愚蠢才不上你的当。”
他嘀咕:“我看你就是愚蠢……”
顾尽欢拨开他的手臂,紧紧肩上披的外衣又欲走,他冲着她背后说道:“我劝大人不要意气用事,我这里有谢无极的罪证抄本,你若要看可以给你过过目。”
脚步立止。
“你帮我?得了罢,我跟你不熟……”她半信半疑地回头,“啊,我明白了……”
她此刻想通了山先生说过的——证据就在皇帝手里,就看你怎么表现——是什么意思了,这家伙说的不一定是假话,也许,皇帝特地派他同来即为这个用意。
可是他为什么要帮自己呢?
她一时间想不清楚这么多问题。
“不要也罢,”他叹气,袖子一拢手一揣,“圣上是打算看大人的作为的,等到大人有朝一日自认什么也查不出来,再到谢无极仗着大人的权势一翻供!大人应该知道是什么后果。”
顾尽欢被点破心事,慌张掩藏:“你不必对我说这些胡话,圣上还未审谢无极、还未拟案,哪来的口供又如何翻呢!清者自清,我又没有贪赃,我怕什么!”
他摇摇头:“这事儿大人心里比我清楚,沈某肺腑心肠,并非恶意。”
她也学他摇摇头:“我实在是不明白。唉,督察君您如果做生意定不是个好手,一头儿是主儿一头儿是陌儿,您还真拎不清么?”
“那我反问大人,一头儿是消灾一头儿是招难,大人拎清了么?对了,这证据您要还是不要?我说了我没坏心。”
“你若是坏心,就凭你这几句话,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她哼了一声,顺势抽走了他佯装收回的证据,离去在夜色里。
沈扈扬起一个笑容,揣着袖子回厢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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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解释一下这个王朝的官制:文中提到的兰台中丞,相当于历史上的御史中丞,但是这里的兰台权力要低一些,没有御史中丞那么接近皇权。
在这个小说里,兰台和御史台是两个概念,而真正的历史上是几乎相近的。
再者,幽州设有府尹、通判、刺史,文中的李怀金是中央派过来的刺史,负责监督府尹办事。由于这个大昭王朝设的州府很多,所以府尹没有看官们想象的权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