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京城。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撒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仿佛是软糯又有毒的白霜糖。
京城的一切看起来都甜蜜,但又冷清。雪花洒在燕雀楼门口红色的长灯笼上,灯笼仿佛都不那么暖了。门口装饰的竹子已经变成了黄绿色,但依旧挺直腰杆迎接宾客,就像阅尽千帆的官宦子弟一样生动鲜亮,又枯萎颓然。
后院,声歌穿着襻膊,擦着小山般的建盏。一名年轻的侍酒娘子被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推着走到门边:
“你说什么,你……”
老板娘忽然停下,四下看了看。声歌继续擦建盏,房檐上的水珠滴答滴答地落下来。老板娘低声道:
“晚上来的是贵客,你说你不想伺候?你不伺候就只有玉红一个,难道要小翠他们粗手粗脚地上,你是不是要我的命?”
侍酒娘子道:
“今日相爷请的可是镇西将军唐辩机,唐辩机他可是……”
说到这里,两人都顿住了片刻,气氛寒冷。侍酒娘子又道:
“谁不知道,唐将军出奇霸道,听说因为一个侍酒娘子被他搂的时候下意识躲了一下,最终人家也没推脱,他便纵容手下砍了她一条膀子,我,我……”
老板娘捶了自己胸脯两下:
“你真是我的亲妹子。这儿是皇后亲弟入股做的东道,正因如此我才能在京城繁华处开着酒肆,才能给你一年二十两的工钱。你也不想想,如果来这里吃饭的是猫三狗四,卖茶叶的小贩,你能拿这么多工钱吗?养你们不就是为着这种场面吗?小翠他们虽漂亮,到底太嫩,不知道如何进退。男的侍酒一车也有,但这种饭局如何去得?你是要坑死我!”
声歌冷冷一笑。
李相爷,唐将军,真是久违了。记得前朝时,这里的老板娘还是别人,东家也是死了的苻家人,当真一朝天子一朝臣。李相爷是个老奸巨猾的,和李柔儿一样不见兔子不撒鹰,下手也总是留几分,因此尉迟家与李家还过得去,自己的爹尉迟泰裕常与李相爷在此吃酒。但尉迟泰裕常说唐辩机是个没路数的货色,尉迟家几乎不和唐家私下来往。
那些年华真有趣。那时候苻亮还年轻,因是庶子经常被太宗嫡孙欺负,十几次在这里被人灌得烂醉。酒席上,这些姓苻的纨绔故意搭着声歌的肩膀,甚至有人用嘴喂声歌吃葡萄,被声歌抽了几个耳光,苻亮冷眼看着不做声。出了门,苻亮一边吐一边笑着骂那些人,表示早晚有一天要杀了他们。果不其然,苻亮登基后铲掉了□□一大批嫡孙,到底那些人屁股也不干净。
那时候,苻亮搂着声歌的肩膀道:
“看着吧,欠你的公道,师兄一定还给你。”
哎,男人。
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声歌端起建盏转身而去。这时候老板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站住。”
老板娘走过来,抓起声歌的下巴看了又看:
“听说你昨天替五儿伺候宴席,和人划拳,把刘家少爷喝趴下了。赵家少爷跟你辩鬼,你又把人家讲得满红耳赤,多亏玉红帮你才下来台?”
声歌道:
“五儿来了月事不能喝酒,我酒量不行,这才赢他的。难道我想跟他们说这些?是他们拉着我说,吹牛显自己多有学问。多干了活,还没找您要工钱呢。”
老板娘抱起胳膊:
“不错,不卑不亢。跟我来。”
华灯初上,夜幕深沉。京城的夜色流露出一种怪诞的景致,红色的灯笼、雪白的月亮仿佛能融化一切一般明亮、炽热,就好像明天一大早,所有的阴暗、哀愁都将融化在这颓靡的蜡烛之中,尘归尘土归土。异常乍眼的光芒点燃了大家的欲望,解放了众人的激情,此刻的京城仿佛是一片做坏事也不会被追责的热土,哪怕你今天晚上杀人放火,第二天早上依然是那个道貌盎然的嘉臣良相。能让人产生这样微醺的感觉,说明燕雀楼的装饰水平可以,适合充当官场洽谈的优良场所,估计是请了当代最贵的设计师团队莅临指导。
与此同时,光明照耀不到的黑暗角落看起来更阴冷,也如同黑洞一样格外诱人。就算是良知未泯的善男信女,多喝几杯也会产生到阴暗住不可告人一番的心思。京城,这可怕的京城。
声歌端着托盘对着月亮叹口气,立刻被玉红掐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