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忧看了看表格,上面无非是些死者姓名、年龄、死亡原因、死亡时间之类的琐碎。
丁忧一项项的填完后陪着笑脸问道:“大姐,您给看下,这样成么?”
那胖女人不耐烦的一把抓起丁忧小心翼翼填好的单子,短粗的手指将单子戳破了一个洞,她看都没看一眼:“交钱。”
丁忧将钱递给了胖女人换回来一张印着大红戳的收据,小心翼翼的将收据收好,这算得上是他近几年经手最大的一笔钱了,没想到竟然是母亲的火化费。
办理处的小窗口里钻出来一句话:“上里屋选骨灰盒去吧。”
丁忧强笑着点头,心中暗骂:“老子死了娘都得给你陪笑脸,你小心嘴巴上得痔疮。”
几十平方的屋子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骨灰盒,木质的,玉质的金属质地的,最豪华的当属厅中间陈列的一排水晶质地的骨灰盒,在屋顶上一排排的射灯照射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光彩。装在这样的骨灰盒中,从外面可以清楚的看着里面的骨灰,而盒里面盛放的那个人也可以透过透明的盒壁看着外面的人和世界,呆在那里面一定不会寂寞不会闷。不过丁忧可不敢把目光过多的停留在那刺眼的一排排水晶骨灰盒上。价格表上的那一排排的零叫他心惊胆战。
这时旁边走过一位满脸微笑的售盒小姐,小姐长得很甜美,身材苗条,一米六八的个头配着甜蜜蜜的笑容散发着叫丁忧警惕的气味。
“先生,给长辈选个骨灰盒么?”声音很甜,像蜜一样。和外面的那个胖女人比起来简直就是天使和夜叉的区别。
丁忧有些木讷的点了点头,下意识的和靠过来的女销售员拉开了些距离:“是的。”
那女售盒员笑得越发甜蜜,手抬了抬指向玉质的骨灰盒,但是看了看丁忧的衣着还是中途将手指向了一排木制的骨灰盒。“先生您看这个桃木的骨灰盒,名家雕工,三层宝塔,前屋后殿,您看上面的瓦面都是上好的金漆涂成,整个盒体都是大宝漆喷涂,用一百年也不会掉漆开裂……”
丁忧看着盒子前面的标价吞了口口水,揣在兜里的手捏着那仅剩下来的五百二十块钱腿肚子微微有些发晃。
“有没有便宜点的?”丁忧小心翼翼的问道。
那女售盒员似乎刚说到兴头上,不过终究是职业的没有露出一丝的不乐意,转身带着丁忧来到了另一排骨灰盒前笑着说道:“先生这些是我们这里最便宜的了,给老人用可不能用太差的啊,毕竟父母养我们一辈子,临了也应该让他们住的舒服些,您说是吧。”
售盒小姐的话语很动听,丁忧也想让母亲住进那水晶材质的骨灰盒里,但是这似乎永远都是奢望。丁忧按着顺序不看骨灰盒只是仔细看着骨灰盒上的标价,在一排骨灰盒中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便宜的,一千八百块。
丁忧深吸口气指着那个盒子道:“这个,呃,小姐,您看能不能等火化的时候再付钱,我现在身上没有带够。”说这话的时候丁忧揣在兜里的手有些抖。
售盒小姐笑魇如花甜着嗓子道:“没问题的,先生。”
丁忧心中一喜,后天他就发工资了,到时他就有八百块了,虽然还差一点,但是跟老板商量一下,老板应该能先借给他。
“不过,先生您看,这骨灰盒都是提前预定的,您得交点订金,要不然到时候您的长辈被火化了我这里却没有盒子,那就麻烦了。”
丁忧一想也对,连忙道:“我这里有五百块钱就当做订金吧。”
销售小姐笑着收下丁忧递过来的五百块钱,拿出一份合同来叫丁忧填写,无外乎就是交订金五百元预定某某骨灰盒之类的。
一应手续办完,丁忧在售盒小姐甜甜的恭送声中离开了骨灰盒室,心中说不出的熨帖,看了看办理处的那个正在满脸冒油的肥女人,丁忧在心中诅咒她被油糊住嗓子溺死。
出了办理处时天已经有些黑了,外面依旧响着劣质喇叭播放的哀乐,到处都是哀哀凄凄的哭声,丁忧深深地吸了口满是烟味的空气,不知道那具尸体化成的灰尘被他吸到了肺里,不远处黑黑的大烟囱里又冒出来一股黑烟,又一个灵魂摆脱了肉体的羁绊变成了天空中自由的云朵。
嘀——嘀——嘀嘀,丁忧口袋里廉价山寨手机的声音响起,丁忧连忙取了出来,老板打来的,“这个时候?”丁忧看了看已经黑下来的天,“不会是叫我加班吧。”丁忧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老板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虽然不情愿,但是工作对于此时的丁忧再重要不过了。
“喂,老板您好。”
“小丁啊,听说你母亲去世了?”
“是。”
“节哀顺变啊,真是不幸啊。”
“谢谢您的关心,我明天就上班,不会耽误工作的。”
“哦,这个啊,呃,你不用着急,那个,你明天就不用来了。”
“老板没关系,我明天会去的,我不用休息。”
“哦,你看,小丁,我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呃,你的母亲过世了我也感到十分的伤心,但是还有个不幸的消息我不得不告诉你,呃,我的意思就是你明天不用来了,后天也不用来了,后天的后天的后天都不用来了,再往后的日子你也不用来了。”
“啊,你的工资我会派人给你送过去,你也知道你在我这儿的这段时间业绩怎么样,鉴于你的表现么,工资我只能给你开一半,你看,我还是十分慷慨的不是么?”
“好了,就这样吧,趁着这段时间好好的把母亲的丧事办好,老人家带你长大不容易,你也该拿出点时间来陪陪她老人家不是么。那就这样,拜拜。”
“嘟嘟嘟嘟——”
拿着手机的丁忧就那样有些傻傻的站着,手中的手机放在耳朵边上,嘟嘟的声音在空气中传播着、蔓延着。
“我操!该死的资本家,知道老子娘死了这段时间状态不好就来辞退我?你他妈的不得好死……”对着电话吼了足足有五分钟,直到边上哀哀凄凄的人群围观他许久,丁忧才停下了恶毒的咒骂。
恶狠狠地将手机塞进兜里,头顶上的天空已经有些发黑了,远处乌云向山一般的往这边压过来,丁忧皱着眉头朝火葬场大门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转过头看向办理处,看向那个骨灰盒陈列室,摸着兜里仅有的二十块钱,丁忧急忙朝着正要关门的陈列室跑去。
那个售盒员正在给骨灰盒室的大门上锁准备下班,丁忧几步跑了过来有些犹豫,陪着笑脸道:“你好……”
那售盒员转身看到是他,脸上浮现出职业的笑容,甜着嗓子问道:“先生你怎么又回来了?有什么事?想换一个好一点骨灰盒?我就说嘛,给老人用的应该选好点的,再进去看看?”说着就将挂在门上的锁取了下来。
丁忧头皮有些发紧,嗓子有些发干,强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干渴的嗓子道:“小姐,您看,我能不能把订金拿回来?我这,我这有些变故……”
“什么?先生您说什么?”售盒小姐不可思议的看着丁忧。
看着售盒小姐那双充满了难以置信神情的眼睛,丁忧心底有些发慌,不过他必须将那五百块钱要回来,因为他知道他已经买不起那个一千多块的骨灰盒了,“我是说能不能把订金退给我?”丁忧壮了壮胆子问道。
“先生,这怎么可能呢?我已经给制盒场下单子了。”
“这不可能吧,我刚出屋没有十分钟啊。”
“先生,您一出屋,我就已经给制盒场打了电话,现在您选的骨灰盒已经在生产线上了,订金已经退不了了,再说您看……”
说着售盒女将丁忧填写的那张订金单翻了出来,指着订金单上最下面一小行明显比别的字体小上两三号的小字说道:“我们这里注明的,订金不退。您看。”
看到那行小字丁忧的心瞬间凉了半截,不过他依旧想再努力一下。
“小姐,您看,我这才刚交,您就帮帮忙给我退了吧,我现在就只剩下这么点钱了,工作刚刚被老板炒掉,工资还被扣了一半,我交不起那个骨灰盒的钱了,求你了。”丁忧说到最后近乎于哀求。
售盒小姐依旧笑颜如花,声音依旧甜蜜:“对不起呢,先生,这是不可能的,您要是觉得我这样做有什么问题,您可以去找仲裁部门,再不然您去找法院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您看,我也是打工的,我要是给您退了,明天我也会像您一样失业,我实在是帮不了您……”
五百块钱就这样没了,售盒小姐依旧笑得甜美,但是丁忧知道甜美背后是一颗怎样龌龊的心灵。
有些木然的丁忧机械的走向火葬场的大门,火葬场的大烟囱冒出来的烟在周围飘荡着,丁忧感到有些窒息,鼻腔肺腔里似乎已经被那些灰灌满了,压抑,压抑的他想要大声吼叫,狂乱的撕扯踢踹,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只是那样有些木然的挪动着脚步,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看着最后一班车远去的影子,丁忧难过的想要趴在地上痛哭一场。
火葬场离市区很远,确切的说是很遥远,坐车要一个多小时,走着的话丁忧没有概念究竟要走多久,这里晚上就是人的禁地,谁敢没事到这里闲晃?更不用奢望会有出租车了,说回来,即便是有出租车丁忧也不敢去坐,他没有能力去做那个消费。
头顶上的乌云已经将天空完全遮挡住了,严丝合缝,压抑的就像是压在丁忧头顶上肩头上一般。
路边的路灯早已经昏黄的亮了起来,丁忧拖着长长的影子行走在荒僻的路上,似乎是为了照顾一个人走在大路上的丁忧,所以雨一直就在天空中憋闷着,憋闷得天空异常的沉重。
看了看乌黑的天空,丁忧掏出那个看不出来原本颜色的山寨手机,他的手开始下意识的拨打着一个熟悉的号码,这个号码他并不长拨,因为是长途,号码的另一端连接着这个国家最繁华的城市,遥远的海上之城,所以他一个星期只能拨打一两次,一次说上短暂的几分钟。
电话的那一头是丁忧的女朋友的手机。她美丽漂亮,心地善良,和丁忧从小青梅竹马,要不是丁忧父亲的病使他不得不辍学的话,丁忧现在应该和她一起在海上之城上大学了。听着电话那端传来的熟悉的音乐丁忧心中微暖。
“喂,你找谁?”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子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
丁忧一怔:“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