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以为电话坏了。”她笑。
“差不多了,我还有电话。”他说。
她毫不介意突兀的结束,只是柔柔地道了声“晚安”,主动配合着挂断。
也是太急于撇清“关系”,没来得及让他答复一句。
他猜,她该挂断就后悔了,没多说两句。如同朱红大门内在他怀里避风,怕被人瞧见先钻出去。可躲开又要后悔,没再让他多抱会儿……
谢骛清笑着,反手将烟在烟灰缸里钦灭了。他离开座椅,看窗外的小院子。
院子东南角有个木架,攀着葡萄藤的枯枝,据看院子的老伯说到夏日能长满院子的绿叶,巴掌大,一个叠着一个,还能结葡萄,现摘现食。还有两棵香椿树在西面,应节时,随时摘一把往鸡蛋浆里丢进去,便可炸一道小食,过去女主人常做,为将军佐酒。
隆冬时分不见枝繁叶茂,但枯枝未死,来年拔绿,仍是繁盛景象。昔日婶婶的温柔用意全在这小院子里藏着,她想要叔叔能真实感知到他是为何而战的。那是比忠孝礼义更有温度,更让人觉得值得的东西。
何为山海?
岂止触手冰冷的砂石波涛,还有这红墙内的人间烟火。
第14章 烟火落人间(1)
谢骛清照旧是言出必行,翌日,谢家和邓家的车同时停到何宅大门外。
只是时辰早了些……凌晨四点半。
何未难得有兴致,寻了去年订做的以红为主色的袄裙。上是红线滚边的银白短袄,下为银红百裥裙,隆重得像过年。
她自从毕业再没穿过袄裙,往东院大书房去的时候,难免忐忑,一迈入书房,便闻见二叔书房里特有的老山檀香的香气。于香气里,第一个见到的便是谢骛清。
今日的谢骛清没着戎装,穿了深蓝西装和同套马甲。他的座椅旁正是屋子里的眠鹤熏炉,那半人高的仙鹤单脚立在那儿,鹤口中飘出了一阵阵的香。
而谢骛清在醉人的香里,一手端杯,一手捏着茶杯盖儿,拨着浮沉的叶……
夜阑人静,天黑得正浓。
他一抬眼,竟像见到神仙洞走出来一个不知何朝何代的女孩子,背对着窗外的月色,从屏风后绕过来。她浮沉在香气里,宽阔的衣袖垂在腕下,两手交握在白狐裘护手里,披风的帽子仍戴着,没来得及摘下。
谢骛清和披风帽子里的那张小脸对望了数秒。他一低头笑了,举起拨了有十来分钟茶叶的白瓷杯,就着浅尝了口。
难得见她穿暖了一回。
何知行倚在卧榻上,正和邓元初聊着一桩他回国前的旧事,和财务部有关。
去年筹备大婚时,前清的内务府想和财务部要钱没要到,最终抵了几十箱子的瓷玉金银器给汇丰银行换钱。此事传出去闹大了,财务部被骂无能,不得不拨款给宫里结婚用。
何知行轻摇头,叹了口气:“又是一桩为前朝善后的事。”
邓元初笑着,无奈道:“若论起来,善后的事可多了。这几日我被借到外交部,和八国谈庚子赔款的事。当年他们八国烧杀掠夺北京城,我还没生出来,眼下却要善后给他们赔款,”邓元初感慨,“烧我们的城,杀我们的人,还要我们赔钱。”
“还在谈吗?”何知行意外,这可是一笔旧账了,前清欠下的钱。
邓元初点头:“总要想办法让他们少要,退回来多些。还是用扶持教育的方式要的,资助留学、修学校什么的。”
“这还要感谢当初的梁大人,”何知行说,“找到教育做突破口。”
昔日的驻美公使梁大人在美国努力周旋谈判,想办法让美国把多余的赔款用来资助教育。由此找到突破口,打开了和各国谈判的局面。
“鲜少听人感谢自己人,”何未坐下,对二叔抱怨说,“倒是听人夸过洋大人仁慈、肯退钱帮我们搞教育。”
三个男人不约而地笑了,笑中自有无奈。
见何未已到,他们很快不谈了。
“去吧。”何知行微笑着,让他们年轻人去过节。谢骛清微微欠身,对何知行告辞,和邓元初先一步离开书房。
何未走前问二叔:“晚上在家里吃,还是去外面。”
“晚上不是何家和召家的宴席吗?”何知行笑吟吟地望着她,“我们二房的怎能缺席?”
这是在开玩笑?可二叔从不拿召家开她玩笑。
“四点回来,今晚不可迟到。” 何知行认真道。
“真要去?”她不放心地确认。
何知行轻点头。
何未不明所以。不过……既二叔有这个兴致,她倒不怕什么,于是痛快应了。
何知行握着黄铜袖炉,目送她出门,转而若有所思地看向方才两个青年男人坐的一左一右两个空座椅。
“这两位公子都在追求二小姐,”莲房轻声说,“二小姐选不定。”
“未必是选不定。”何知行轻摇头。
何未是一个从小喜欢吃什么便咬死了不变沧海桑田也只吃这一个铺子这一口滋味儿的别扭孩子,除非是坏了败了变味儿了才肯丢。
对食物如此,对人也差不多。举棋不定这种事,在她身上没机会发生。
何知行最后视线落在了眠鹤熏炉旁的空座椅上,碍于今日有邓家公子在,那个谢家男人虽是旧识,却从头至尾话都没说,静坐饮茶……
若没看错的话,就是他了。
何二家在内城,去雍和宫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