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灼,白色沙滩尽头的码头上,码头木板被海浪冲刷的湿漉漉的。一场暴雨刚过,夹着海域雨水的腥甜,她蹲在木板上翻找布包里的一摞纸,脑后被哥哥的手覆住:“找什么?”她没回头,焦躁地小声嘀咕化学课的笔记找不到了。
一个本子递过来。
背对着日光、戴着金色边框眼镜的何汝先,笑着说:“昨天夜里帮你补了几笔。”
……
戏词里的生死离别全在深夜,谁能料到艳阳下的小码头,就是他们兄妹最后一面。
哥哥的灵堂上,二叔让摆上他从读书到毕业的相片,吊唁宾客多是行家航运的主顾和何二家的世交,后来,来了几个读书人。他们走前,其中一个从外衣内口袋掏出一个对折的白信封,交给送宾客出门的何未。信封展开,大红边框内写着何汝先先生。
隔着纸,她摸到像一张相片。抽出来,是大学堂的小礼堂。
何汝先的西装外衣被搭在讲台后的椅子背上,他仿似讲到关键处,皮鞋已踩到讲台的边沿……那是这位何家大少爷难得心甘情愿去抛头露面,在人前讲述家国前程,他的金色眼镜框在相片里没有颜色,却像折射出了光。
当天夜里,她把相片放入相框,拿到二叔眼前。二叔两手握着相框,白日里忍下的泪涌到眼前,低低地叹了口气,道:“这是汝先最肆意的一次了。”
……
“他……因为那边暴动,不能走,他是外交官,要保护华人和华侨。”
何未沉默下来,像被涨潮的水淹没了,有着强烈的窒息感。
“你哥哥,”谢骛清的声音,低声告诉她,“给我发过电报。”
煤油灯像被一只手打翻了,火苗恍惚着撩到她脸上,她定了一定心,抬眼看谢骛清。想问何时,何地,在何种情境下。
接连的追问,像已说出口,可屋子内静得没半点声响。
她失了语,凝着他。
“暴动之后,”他说,“我在南方,收到一封电报,从南洋来的求救电报。”
谢骛清怕此去长城以北,再无归期,不愿将这段尘封往事再压着。知晓此事的、曾同他去救助过南洋华侨的部下早都不在了,若他不说,再无人知。
“电报给谢山海,”谢骛清借着火光,回视她,“你哥哥的第一封电报很简短,以何家航运来求助,我以谢山海的名字同何家有过合作,自然信任他。只是南洋那个地方没有几个人真正去过,我只有亲自去一趟,才能放心。”
当时谢骛清刚回云贵,隐匿行踪、躲避暗杀,手中军队皆被环绕云贵的林东监视,想要乔装离开,绕路出海已是极难。
而何汝先的电报,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那封电报上有两个地址,分在两个岛屿上。
谢骛清曾在南洋养伤一年,熟知地貌,回电告知这位何姓外交官,南方深陷军阀混战,出海救人极难。这两个地址上的华侨须想办法迁移到一处,才有机会全被救出。
当夜,何汝先回电,删去了一个地址。
“我和他通了两封电报后,再无联系,直到抵达南洋,见到藏身多日的华侨,才知道你哥哥在第二封电报上,保留了华侨的藏身地,删去了他的办公地址。”
“我让亲信护送藏身的华人、华侨们上了船,带着两个人去找你哥哥。到时,房子已经空了。问当地人打听,说这里的人在暴动里被绑走,关进水牢后没拿到赎金……被处死了。”
她和谢骛清对视。
那个办公地址正是她和哥哥住的地方。
二叔当时要船,就是因为绑走他们的人,想要华侨们的钱,要不到就要杀人。二叔带着兑换出来的白银,连夜装箱去赎人、去救人,却终究没赶上。
带回来的只有一副眼镜。
何未恍惚听完,脸上满是泪水。
“他们总说……”她哽咽着,轻声道,“说我哥倒霉,命不好,运气不好。绝顶的才华,却被派去最不受重视的南洋。后来碰上暴动,又没本事跑掉。就算二叔有钱,都来不及救……”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落到手腕上、手背上。
“不是命不好。”她摇头。
并非命运,而是何汝先自己的选择。
扣青端着茶点,一进来看何未满脸泪水,误以为何未和谢骛清临别在即,伤感道别,识相地悄然退了出去。
谢骛清伸手,替她拭去眼泪。
何未低着头,靠到了他的肩上,任由眼泪把他的衬衫冲湿。谢骛清只觉得肩膀处,有温柔,亦有布料被浸湿后,带来的凉意。
谢骛清这一生面对过太多次的“无能为力”。
亲人、挚友,还有诸如何汝先这种仅有两封电报交流的人,在他的前半生里,数不胜数。他没见过华夏昌盛的过去,从出生便是民族受难,外敌、内乱,无休无止……在谢老将军的口中,内忧外患四字被念了一生,到他这一代,仍是一个困局。
谢骛清从西裤的口袋里摸到香烟盒,抽出来一根,打开白釉灯罩,就着火光点燃了。他的眼里,全是何未。
烟点着了,因何未倚靠在他肩头,谢骛清没有吸烟的动作,怕惊扰她。
“清哥。”
为什么不早一些讲。她想问。
“这是你的痛处,”谢骛清径自答,“不知如何开口。”
如非必要,他绝不想再提。
“我没救出你哥哥,心中一直有愧。”他低声又道。
何未轻摇摇头,闭着眼道:“不怪你。没人怪你。”
谢骛清见她哭累了,灭了没吸上一口的香烟,横抱起她,进了卧房。八步床上,何未往里头躺,谢骛清没脱衣裤,侧躺到她背后,轻搂住她的腰。
光在两人身后,何未睡在他的影子里:“说说话吧,你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