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中,时间控制我们,在故事里,我们控制时间,爱飞驰到哪个空间,就是哪个空间
,这解释了为什么你爱听故事而我爱说故事。」收音机播放着改编自亦舒的《阿修罗》广播剧。
听到这句话后,晓灵罕有地放下手中的胶花,用数分鐘来消化含义。她真希望拥有有爱飞驰到哪个空间就是哪个空间的能力。如果此刻有神灵怜悯她,赐予她这个,她必定随即跳进学校,每天与伙伴学习知识,毕业后当一个白领,每天与打字机为伴,下班后与朋友游逛中环,她不要再与胶花为伴了。她很妒忌电影《超人》的主角能力,他轻易飞到外太空,绕着地球反方向飞行来逆转时间来救回死去的女朋友。只有在虚构的世界才能任意转移空间,穿梭时间。亦舒果真是,,我们只能困在生活,人还大胆地说自己是万物之灵,但连时间也能任意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中,一生被世界的某个神,或是宇宙的定律操控。说到底,她只是世界万物的一颗棋子。
在云云作家中,亦舒的作品最得她欢心,以老嫗能解的文字来形容错糅的情感往往直接触动她青春敏感的心弦。晓灵光听就能分辨文笔好坏,这是她的天赋。她不谐文字,不会说故事,偏最喜欢听故事。
在渔船生活的日子,一家人最常做的消遣活动就是看电视。晓灵、大哥、三妹和四弟在晚上总会伏在船顶,光明正大地窥望邻居的电视机。那时妇孺皆知的节目是《欢乐今宵》,晓灵仍一清二楚地记得其中一节短剧《大乡里》讲述的情节。奸人坚向卢海鹏饰演的黄飞鸿求助,奸人坚说自己被捞松佬打。饰演上海佬的李连杰上门算账,卢海鹏指自己常听粤剧,普通话与官话差不多,于是一脸正经地说了堆外星话,李连杰怔怔地望住卢海鹏。晓灵顷刻捧腹大笑,笑声任海风吹拂至陆上,如同她的人在后来。现在回想,晓灵也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会笑得噙泪,原来她有开心的资格。
但后来不知道是电费加价,还是邻居更改了作息时间,他们总在晓灵等人伏在船顶后不久关机。起初她还能看一整集《欢乐今宵》,一个月后就只看到第三节,邻居家的爸爸便关机,继而头也不回地步进船舱。再下一个月,她只看到两节、然后一节、继续只看到广告,直至最后一个月的全黑荧幕。晓灵最初还会等他们开电视,后来也没有耐性等下去,索性回船舱听收音机罢了。然而当晓灵全家人离开船顶后不久,卢海鹏宏亮的声线隐隐地从旁边船隻传过来,一阵又一阵欢声填满耳朵。父母此后与邻居几近没有任何联系,连碰面也没有互相示好,年深月久建立的良好邻里关係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溃堤。
他们没法蹭电视看,收音机成最后救赎。电台主持的声音犹如神圣的梵音,把晓灵从刻板苦涩的生活须臾抽离。每每听到电台的旅游节目主持在谈论巴黎咖啡店的法式草莓蛋糕有多软绵,伦敦的海德公园景色有多怡人,抑或在晓灵出海捕鱼,映入眼帘的是漫无边际的大海时,她明晰自己的世界被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套住了。她的人生从某一刻开始,不动声色且别无选择下,晓灵注定拥抱着连看电视也需胁肩低眉的命运。世界很大,她很渺小,渺小得她养成了用交叉双臂的睡姿,生怕若不把自己裹紧着,便会被这股力量生吞。
广播剧来到第七章,晓灵认为吴珉珉与张沼平注定无法修成正果的,张沼平的心根本不在她身上。两人相遇只是为了成就一段孽缘,晓灵猜想吴珉珉最终还是会与一直守在身边的梁永燊渡过馀生,故事必定是这样写下去,毕竟梁永燊是个好人,好人理应在故事的世界配有好的结局。
「为什么停手?做快一点!」妈妈大力拍了晓灵的手背,她乍然从虚幻的泡影中回神。
水上人的生活来到陆上如故地沉闷。半年前,晓灵一家搬到大埔的公共屋邨居住,正式成为从前羡慕不已的街上人。但即使「登陆」,晓灵平常依然没什么娱乐,下午六时下班回家,吃过晚饭,洗完澡后便一边听电台节目,一边帮妈妈把塑胶花插在篮子上。虽然整天在工厂为牛仔裤摺脚疲惫不已,但家境不好,身为长女必须为家庭付出,牺牲休息的时间来赚钱。一家人在一晚能插上三、四打胶花,每一打大概能赚到一元。在工厂一天工作八小时才赚上四元,单靠痴胶花多赚一元足够让妈妈买油条白粥当明天的早饭了。
广播剧不只是打发时间的好工具,在恐惧时它更有平心定气之用。晓灵在客厅默不作声地把假花一枝又一枝插在篮子上,眼不时游走在窗外。她以往在艇上生活,在夏天不时打石湖(水上人方言,意指狂风雷雨),雨水打在船板上啪啪作响。船身被麻绳拉住,不会过于摇曳。但恐惧就是油然而生,且没有放过她的意向。晓灵想起有一次下雨的前夕,她和妈妈乘着舢板回岸,一个巨型漏斗从天空延伸至海面,毫无徵兆地在眼前一公里左右奔驰,原本平静的海面涌起骇浪。四周马毛蝟磔,晓灵的眼皮与强风搏斗下勉强撑开窄小缝隙,瞥见一艘艇仔弹指间被捲入漩涡。她和妈妈无间断地反覆按着摩打的啟动键,疯狂似的转着方向盘,用尽力气踩油门。摩打冒出黑烟,船隻疾驶了五分鐘才离开强风带。
庆幸现在搬进广礼楼,瓦遮头给晓灵些许安全感,不然她会整晚不睡生怕船被风吹翻,或是被雨打到沉没。这栋公共屋邨在去年落成,晓灵家是第一批入住的幸运儿。政府对水上人算是不错,公屋总比渔船好。然而晓灵依然没法完全放松。双塔式的公屋大楼中央是个巨大天井。晓灵向来恐高,从家门穿过走廊走到电梯只隔十多步,即使有栏杆围着,她平常只会贴近墙壁走向,更不会低头看。妹妹有次调皮地拉晓灵走近一点,她只是睨了一眼,双腿顿时发软。晓灵马上退后数步远看着,那里与地面距离了十三层,一层楼约三米,即这里距离地面三十六米,从此处坠下去定必粉身碎骨。天井下是平地,海面无风浪时同样波平如镜。可能是昨天睡不好而產生幻觉,晓灵看到一道龙捲风在地面上猛烈转动,犹如一个地鑽狂暴失控地在平面上打孔,最近转头的地砖凹凹凸凸的伏起来,败瓦全无招架之力被捲进漩涡中。自那天起,晓灵出门时手总不禁颤巍巍,到达电梯门前才会停止抖动。
一家人搬来大埔有半年了,晓灵唯一一样还未能适应的是地板传来的冰冷感。一伙五口逼在一个四百呎的单位,家里只有一张大床及一张双层床。父母理所当然是睡在大床,弟妹睡在双层床。父母重男轻女,不让大哥睡地板,说男人睡地板会对身体不好,所以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长女晓灵则睡在地上。她在橘黄色碎花图案的砖瓦上盖了几块纸皮来阻隔地气。晓灵虽然未曾抱怨一句,但内心偶尔按不住委屈而翻起波澜。吸地气对身体差,父母为什么又不会说寒气入侵子宫会影响生育。她去年向母亲提出读夜校,话音未落便迎来妈妈的破口大骂,她怒吼着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给晓灵读书简直浪费钱与时间的狗屁话。晓灵质问为什么哥哥与弟弟可以,她理所当然地道,男生不一样,他们要娶老婆养家,要读书识字才能赚大钱。晓灵不读书也能依靠老公。晓灵听罢䀹了䀹泪眼,回到纸皮床上用被子盖住全身。花砖是带笑藏刀的兇手,一股股刺骨寒气穿过纸板,毫不留情地扎入她的身子。晓灵有想过挤进妹妹的床上睡,但最后打消这个念头,把被子拥紧一点,慢慢就会变暖,她是如此说服自己。
晚上九时,一家五人仍然未睡,画面看似热闹,大家有默契地不发一言。妈妈敛容肃坐在地上,晓灵与妹妹屈膝坐在她身旁,三人机械般不带偏差地每秒插两朵花在篮上。弟弟坐在睡床上做功课,爸爸依然默默的一杯又一杯地喝二锅头,大哥今天出门行船,预计两个月后才回家。爸爸忽然弓背往厕所吐,子女与母亲屏息凝神地工作,没有一人有动身的打算。自大哥在一年前行船,爸爸喝得比以前兇,每个月至少有五次喝到吐。起初他们会拍拍爸爸的背,但后来也惯了他的失态。父亲不发酒疯,是个自控能力佳的酗酒者,只是在醉意大发时,他总会紧紧盯着贴在墙上的大哥的照片。晓灵在那时才明白父亲根本不需要什么安慰,他只需要大哥。大哥比晓灵大两岁,虽然说是家中排名最大的孩子,但他比晓灵承担的责任少很多,赚的钱不用上缴给妈妈,可以读书至中学毕业,然后离开这个家。大哥行船对父母可能不是一件乐事,但对晓灵来说绝对合意,她终于可以睡在沙发,她的子宫有救了。
「看来明天要早一点起床上班了。」婉仪细如蚊蚋的声音在晓灵耳边响起,她无意打破蔓延着这场惯性的寂静。狂雨弹奏的交响乐为默剧配乐,爸爸吐后坐在摺椅,不时发出沉浊的咳嗽声。
婉仪是晓灵小三岁的妹妹。她原名为「带金」,但夜校老师指「带金」这个名字太土气,一听就知道出身在寒酸家庭,踏出社会必然被别人鄙夷。水上人改名就是闹出不少笑话,邻居的初生儿子姓韦名生根(音与卫生巾相近),妈妈的朋友姓汤名人(音与劏人相近),不知道他们改名了没有。晓灵想,如果他们登陆了,改姓名是首要任务,这对水上人来说是掛上一块遮羞布,把不堪的陈年往事全然埋葬。
水上人喜欢替子女改「金」、「银」这些名字,他们没有读书,只会用好意头的字眼起名。虽然晓灵打从心底没有瞧不起自己的身世,但她照样跟随水上人登陆的风潮。「晓灵」是她第三次改的名字,她本来叫「带银」,在十一岁去电筒厂工作时,主管建议她改名。于是她花了一千元,在律师楼把名字改作「蔼霖」。她最喜欢的电台主持是《把歌谈心》的邓蔼霖,晓灵对温婉的声线与知性的形象有种莫名的嚮往,在邓蔼霖身上,她看到自己最缺乏而渴望拥有的吸引力。「晓灵」这个名字是在前年改的,正值青春期的晓灵觉得这个名字很前卫。「晓」是来自她一个次在电台节目听到主持讚赏嘉宾「聪明如纪晓嵐」,她一听就很喜欢这个字。俗语有云「唔怕生坏命,最怕改坏名」,虽然同事批评「灵」字阴气重,但她实在太喜欢差利卓别灵的电影,所以任性地以「灵」为名。晓灵没有后悔改了这个笔划多的名字,只是她花了两星期才学会写,一边练习时,一边暗忖着早知道这么难写,当初改作「冼一一」就好了。
「从早上下到现在,天好像快要塌下来。」婉仪道。
晓灵抿唇后说:「雨季就是这样。」光听雨声也知道不是平常的阵雨,她再次感谢政府对她的大恩大德。